没了头发的郑世子,如同拔了尾巴的雄孔雀,窝在深山潜心修发,自在的山野人,不亦乐乎。♀
而繁华的盛京,却出了件不得了的大事。
太后病重,为太后冲喜,等不及明年的选秀,太子要选侧妃了。一次选两,誓必立行,勋贵官宦各择女,不多于三人,按规定时辰入宫待选。
温氏收到府里传来的消息,当晚便向玉贤辞行,翌日匆匆踏上回家的行程。
阮大爷和阮二爷早早立在门外,将风尘仆仆的母亲迎进了屋。两人皆是一脸喜色,望着母亲欲言又止,温氏只挥了挥手,让他们先行退下,她先歇养一晚,有事明日再议。
温氏至今仍是云里雾里,怎么她在山中住了几日,太子就毫无征兆的要选侧妃了。
待到第二日晨间,阮家兄弟把期间发生的朝中大事悉数道来,温氏蹙着眉头听了个仔细,心中把紧要概事慢条斯理捋顺,方才隐约窥得内里玄机。
重大事情有两件。
刘贵妃所出二皇子与母家表妹,刘太保嫡长孙女刘宝姿定亲,待明年刘宝姿及笄,便择良辰吉日完婚。
骠骑将军尹仲由南北上,倾力两年,追击流窜反贼匪党,捣毁贼匪三十余个窝点,终将贼匪八万余众顷巢覆灭,斩反贼头目首,即日拔营凯旋。帝大喜,尹仲回京之日,特诏全城百姓夹道相迎,君民同庆,以慰帝心。
阮智贺曾做过尹仲的副将,对这个小他数岁的昔日上峰赞不绝口。
“此人有帅才,武艺谋略不输郑少衡,却被庶出身份所累,无论职务还是军功,都逊郑少衡一筹。若非缴匪主帅郑少衡意外坠崖,那尹仲恐怕没这么快出头。”
阮智贺更为直接了当,哼道,“若有郑元帅压着,他何来出头之日,怕是一辈子都要低人一等了。”
继刘太保卸甲退役之后,郑少衡和尹仲是后起之辈中最优秀的两名将才。因郑少衡是国公世子,又是皇后胞妹,论号召力和名气,数他最盛。♀不到三十岁就因战功赫赫被今上亲笔御封为兵马大元帅,从此掌管四方兵马大权,威振天下。伯仲之间,有伯在前,同样能力卓绝的尹仲只能在郑少衡麾下当一名威猛大将了。
战功是武将擢升的最有效,也是最风光的途径。今上崇文亦尚武,扩张国土版图的雄心从未止步,只因近年内贼作乱民不潦生,秉着攘外必先安内的原则,今上不得不稍作停歇,除掉内患再展雄图霸业。
郑少衡意外殇逝无疑是瑾帝最惨烈的遗憾,北伐之路尚未开启便痛失主帅,圆梦的强有力臂膀没了,扩张计划只能暂时搁置。
瑾帝正值一筹莫展之际,尹仲这场旷日迟久的胜仗更似及时雨,让瑾帝重新看到了希望。剿匪大捷,意义的重大,可想而知。不仅剿灭了数万名叛贼,更使瑾帝的万邦来朝唯我独尊的强权梦得以延伸。
尹仲,必得大用。
“尹仲的嫡女好像年初就已及笄?”
温氏思量了许多,半晌才出声。
阮智贺点头,笑容却是意味深长,“这尹仲的女儿定是要进宫,就算做不了正妃,总能封个侧妃。”
瑾帝欲重用尹仲,最大的安抚和赏赐便是结亲。给他女儿太子侧妃的名头,算是极大的恩召了。
当然,这赐婚啊,明着来不妥当,还得迂回行事,以全体统。
这尹仲虽然立了大功,却又脑子拧不过弯地犯了大过,功过相抵,便失了赐婚的名头。若照正常程序走,先不说尹仲的能力,只谈他末等伯爵府的庶出身份,与皇家结亲是远远不够,上头多了是公侯嫡嗣压着,哪有他僭越的份。偏这人又是个一根筋,立下战功便疾速修书,上奏朝廷为生母请封诰命。
傻了吧唧的武夫,瑾帝恨不能人在跟前把人踹几脚泄愤。主母安在,怎能给个姨娘请封诰命,还要带自家庶母出府自立,弄得主母觉得受辱,庶子欺人太甚,险些撞墙丧命。按本朝律例,尹仲罔顾国法家规,公然和抱养他多年的主母较劲,害得主母悲愤寻短见,此番逆行是为大不孝,罚重了,牢狱之灾也是他活该。
偏这人不依不饶,人还未到盛京,请封的折子倒是接二连三上禀,仿佛还嫌瑾帝不够乱似的,火上浇。直到第三封呈上,都察阮的老头子们坐不住了,封赏的名目未定,弹劾的折子却是一封又一封。内容大同小异,尹仲好大喜功,有恃无恐,有违纲常考悌,无视律法,恣意行事,不仅难堪大任,还应当给予重罚。
刘太保曾是举荐尹仲的知遇恩师,就此事的态度,他站在了尹仲的对立面,斥尹仲忘恩负义,养不熟的白眼狼。
尹仲有违礼法,错在先,却是瑾帝看重的开路猛将,瑾帝一挥袖,功过相抵,堵住攸攸众口。
至于冲喜一说,宁太后既非瑾帝嫡母又非他生母,瑾帝倡导仁孝治国,真孝还是借由头,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所有门清的王孙公侯只知道一个理,这尹将军要雄起了。
“临时决定选侧妃,门槛又降至史上最低,凡勋贵之家,无论公侯伯子几等,均可参选,官宦之家则放宽至四品,而且无论嫡庶,都有机会。”
表面看来,稍微体面点的家族都有资格送女入宫,都有可能成为太子侧妃,运气好的在正妃进门前生下长子,运气更好的长子踢掉嫡子,或是侧妃扶正,光宗耀祖,成为显贵的国戚大族。
其实,选出来的只有一个,另一个恐怕早已内定。尹仲犯了众怒,明里不能封赏,以另外一种形式补偿,瑾帝很会收买人心。只是,自古帝王最忌功高盖主,等到帝王宏愿达成,尹家恐怕也就到头了。
索性一个太子侧妃名头,瑾帝舍得,也给得起。
温氏只细细琢磨揣测,个中利害也就分析出来了。阮氏兄弟朝母亲拱了拱手,由衷钦佩,“母亲洞若烛火,心如明镜,儿子自愧不如。”
温氏从来就不是骄傲自满的人,她笑着摆摆手,“我只是比你们多活那么些年,恰好又参透了那么些事,自以为是地做了那么些决定。如今才发现,没有底气的官家光靠守成,守得了这一代,却维系不到下一代。我们做不到中立,只能选择赢面大的庄家。”只要太子不出错,哪怕只是守成,没有卓越能力,这皇位也是稳稳当当的。
“一家最多可报三人,府里正好三个嫡姑娘,实在是好,好,”阮智庆拍拍身旁的弟弟,哈哈大笑,“老弟啊,我这占了两个名额,赢面比你大。”
阮智贺似是不屑,又似不以为意,只哼了声道,“人不在多,而在精。况且,母亲尚未定夺,兄长莫要高兴得太早。”
温氏稍作沉思,便坚定道,“三娘和四娘年岁尚浅,被选中的可能小,四娘性子太活泼,进宫未必是好事。还是让三娘去罢,开开眼界长长见识。她心思细,遇到事,还能帮两个嫡姐出主意。”
阮智庆原本开朗的面色立刻垮下来,又去拍弟弟的肩头,“还是你有本事,生了个让母亲看重的闺女。”
阮智贺脸上挂笑,浮光掠影般一闪而过,微皱着眉头,内心越发起伏。
当晚,温氏将三个孙女叫到上房进行了一番长谈。
阮琳瑜太傲,但身份有限,进了宫什么都不是,伏低做小,摆正态度,收敛倨傲,免得惹恼了贵人还不自知。
阮琳玢知分寸懂进退,温氏对她较为放心,言谈之中对她寄予重望,上有姐要顾,下有妹要护,阮琳玢需多费点神,一定不能出任何岔子。
最后是琳琅,温氏只一句话,勿藏拙,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过于刻意,反倒弄巧成拙。
琳琅将祖母的叮嘱说给裴氏听,裴氏笑了笑,道,“宫里的娘娘都是人精,你那点伎俩不够看。过度扮丑,惹主子们不高兴了,反倒觉得态度敷衍,不尊皇室,到时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你只记得顺其自然,该有的体面庄重做到位,中规中矩,随大流,保管错不了。”
裴氏有事说事,道理一套一套,说得琳琅一愣一愣,愣了片刻,手托腮,惆怅冒出一句,“姨娘,我还是怕。”
“怕就好,怕才会小心,就怕你不怕。”
裴氏欲给女儿一根定海神针,稳她心神,便干脆直白告诉她。不要担忧,选不上的,说是为太后祈福,广布恩泽,其实就是个幌子,礼法律规都是皇家批准了才算,嫡庶分明了上千年,他还能自己打自己的脸,破了这规矩不成。那么多人参选,光是嫡女就够挑了,庶女就是去打酱油的。表现得好,娘娘高兴了,最多给你个上不了皇家玉牒的小妾抬举一下,至于侧妃,哼哼,不要想太多,你只有眼热的份。
琳琅崇拜看向裴氏,大赞,“姨娘见解果然精僻,那么,我为何要去,僧多粥少,会被踩死的。”
裴氏轻轻一笑,眉梢儿上挑,笑得格外精分,“见多了世面,你才长得大。见识了真正的血雨腥风,后院里的那些小打小闹,你就不觉得惊悚了。”
可是姨娘,单单只看着你的笑容,我就能想象后宫有多惊悚了。你不用说得这么直白,我临阵退缩可不可以。
这晚阮智贺在裴氏房里过夜,裴氏提点完琳琅就匆忙回房了。
难得没有滚床单,也没有一上来就闭上眼睛各睡各,阮智贺用他那自诩风流有神的小眼睛反复探看裴氏,似深思,似犹疑。
裴氏忍住骂爹的冲动,端起明艳艳的笑容,娇软软道,“老爷怎的一直看着妾,妾脸上难道还能生花。”
阮智贺也不接话,只顾自沉思,迟疑又迟疑,道,“要不三娘就别进宫了,她一个庶女,规矩没学好,冒犯了贵人可就不妙了。”
你个老混蛋规矩就好了,裴氏忍下骂外祖的冲动,温柔小意的微笑,“三娘的规矩极好,太夫人赞过好几次,老爷难道还不相信太夫人的眼光。”一句话堵死你,敢质疑拉拔你长大的亲娘,老不要脸的不孝子。
提到温氏,阮智贺张了张嘴,对这个守寡多年管家有方的老母亲实在挑不出刺,终是什么话都没说,盖上被子蒙头大睡。
阮琳珠不用进宫,贾氏虚惊一场,总算松了口气,拍着胸脯,“她连县主都敢顶,若碰到脾气更大的公主,我怕是送了她进宫,就见不到人回来了。”
“母亲言重了,妹妹那是天真无垢,没准还能得皇后娘娘的亲眼。”
阮琳玢就是那么中听,无时无刻不在展现一种博爱的情怀。
贾氏笑了笑,不置可否,“不遭冷眼我就该阿弥佗佛了,反正人选已定,没她就好,我也不纠结了。倒是你,我反倒没那么多忧虑。你本就是小有名气的名媛闺秀,其实道理都是那些,我再教你些礼数。往常外出都是我带着你,这回独你一人面对,凡事多留个心眼,千万不要被人害了去。”
阮琳玢笑着点头,缩在贾氏膝头,眸中流光尽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