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岁末年浓,满长州皆被瑞雪笼罩,放眼望去,冰雕玉砌,却丝毫不掩其繁华,隐隐绰绰间大可窥见其宽宏壮阔。
夜幕垂垂,一辆青布油帆小马车缓缓驶入铜陵街,马车门撩刹是厚重,隐约间可以看见其中闪烁的光亮。
马车夫是个佝偻的老头,头戴一顶半新毡布填绒帽,尽管一身青黑的棉衣收拾得很整齐,但从他手中已经使用得出现毛边的小牛皮鞭亦可猜测出马车主人的身份。
于此同时,铜陵街头一辆绞文银穗方琼马车缓缓停在一阔门大户之前。
此户乃是整条铜陵街占地最广的府邸。只不过其门前并扫,尽是积雪,却是与整个被白雪覆盖的檐牙鳞瓦相辉映,融为一体。
倒是与此前的那些门前光洁溜溜,房檐却斑驳不已的宅府大为不同。
此户大门方硕,异常高大,漆红门面上两只怒目铜狮头嘴衔掌大铜圈,门身上更是布满整齐有序的倒钝刺,门下槛石乃是由半米高的整块汉白玉铸成。
此外,寻常大户的四阶梯到了这却是八阶,大门外并无石狮之类震宅之物,甚至无一人看守,却断断没有人敢挑衅该户人家的威严。
“小姐,到了。”正值壮年的马车夫一身簇新棉袍,头戴硕边羊帽,脚踩厚底斗靴,刹是精神。
“唔……”车中传来似醒非醒的惺忪声,很是好听,“前去扣门。”
“是!”马车夫应声道。
此时那辆近乎穿过整个长州的青布油帆小马车才一身风尘仆仆地驶近,那摇晃不定的油笼灯罩上却有个明显的海字。
许是听到那马车轮子倾压雪面的吱嘎声,方琼马车上的丫鬟那被碳炉熏的微红的脸上透露出一丝喜色,脑袋很快地往窗撩外一探,回过头来就是欢道,“呀,小姐,是表小姐来了。”
被唤作小姐的人儿却是身子微微松动了番,宛如小猫咪般蹭了蹭软锦团绒抱枕,那双因为犯困而半眯着的泪眼缓缓打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小丫头那张泛红的脸,不禁呆了半刻方才想起自己在睡梦中被捉起梳洗打扮并被塞进马车的事儿。
今儿可是个大日子呀!
慵懒地伸了个懒腰的人儿饶有趣味地打量起了身边这个总是比自己有活力的丫头。
但见这小丫头居然规矩地梳起了双环小髻,头上带着一对细小精致的扣红石绞丝金蝶,脑后更是带着块镶玉珠花晃银串后饰,一身漂紫罩杉内是与府上丫鬟无异的精致苏衣折裙,只是料子却是要更好些的。
“海妹妹素來体弱,快将这个手炉递过去,嘱咐她先暖暖再下车。”话主人那一双漂亮得宛若藏着无数小星星的大眼睛里难掩欢欣,毛裘阔袖下伸出的手纤细软女敕异常,而她手中的手炉更是外罩金灿灿的罕见八宝绣,周身还披了圈银丝滑水流苏,刹是精致漂亮。
“是!”丫鬟接过手炉,脸上满是喜色,躬身掀开泛银绣兰素锦绒门撩,迅速下车并遮好门撩。
刚一接触空气,丫鬟那幼小的身子便是一抖,鼻子里呼出的气儿都成了白雾,不禁抱紧手炉,小跑着迎向缓缓靠近渐停的寒碜马车。
海青只觉得耳边似有嗡鸣之声,吵的慌,不禁蹙眉,怎生的一个好觉都不许了么,到底是欺人太甚。
呵……
还不待海青呵斥出声,鼻间却是一阵冰凉,顺着呼吸直冲入肺,瞬间便把海青给冻了个清醒!
长锦真是愈发嚣张了!
海青一睁开眼便瞪向了身边人,却猛的吓了一跳。♀
昏黄的油灯下哪里是什么长锦,分明是个瘦小的年岁不过十一二岁左右的丫头片子。
这……海青一时呆住了。
小丫头哪里知晓自家小姐一梦回到十年前,还以为是冻着了,赶紧着收起寸高薄荷醒身瓶,又慌忙将手炉塞进海青怀里,顺带给她裹了裹被子。
“长……乐……”海青只觉得有只手卡住了自己脖子一个劲儿地往上提,那股子气儿却被堵在了胸口,硬是闷得她脑袋都跟着发晕。
“小姐可算是醒了。”长乐蹙紧的眉头很快便打开了松了口气的大门,一张明显营养不良的脸随着笑纹的荡开愈发消瘦起来。
“唔……”海青看着长乐的脸,嘴里含糊应着,心里却不知滚了多少圈。长乐……长乐她居然还活着,那自己现在岂不是……
“小姐醒得正是时候,要不可就错过好时辰了。”长乐说这话时明显两眼发光,带着一脸憧憬。“表小姐辰时一刻先入府,小姐随后辰时三刻入府,这可是错不得的。只要小姐入得丞相府,有老夫人庇护,日后定是富贵异常的。”
海青面上不变,心里却是一阵利器穿刺,富贵么?哼……海青不禁攥紧了掩藏在被子底下的双手,只觉得怀抱里的手炉异常滚烫。
这个手炉?
海青眼里闪过一丝异色,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可是表小姐到了?”
长乐望着海青那被穷苦折磨得没有一丝光彩的脸在心底一阵叹息,又想到就连表小姐身边的丫鬟都穿得跟个小户小姐似的,心里更是酸涩得慌,“小姐睡得沉,方才表小姐身边的广袖带来了表小姐的八宝手炉,还说表小姐嘱咐了,让小姐暖暖身再下车。”
长乐说这话时眼睛里满是对表小姐善心的好感,唯有此刻的海青知道,自己那集美貌智慧于一体的好表姐是如何一步步使自己在外祖母面前失了宠幸,又是如何夺走了改变自己命运的大好婚姻,更是残忍地将自己送入方残子这个阉人的魔掌过着连丫头长锦都能肆意欺凌想死都不能的痛苦生活。
这一切的一切的起点便是一只手炉,它带着的温暖却比鹤顶红更毒!
海青只觉得脚底心一阵发凉,心里却是满满的岩浆,急欲喷发。
只是还不行,她必须学会忍耐,这次她必须保住长乐和马爷爷,绝不能让历史再重演。
头微微垂下三分,海青那亮的刺目的双眼便被齐眉的刘海遮掩,“表姐是好的,这么些年也就姨母与表姐与咱家略有走动。”
海青的外祖母一生育有五子,年逾三十五方才喜得金女,竟是同胞姊妹,一时喜不自胜。
只可惜末女自幼体弱,又性柔无骨,素爱诗词歌赋,更是不顾父母反对嫁与当时才满京华的海家病子海子舟,曾一度气得老母晕厥。
好在小夫妻和谐美满,次年便得女海青,即便与娘家断了往来也是生活快意,不料海青七岁年纪,先是母亲郁郁而终,接着便是父亲病入膏肓不治而亡。
海家只觉海青克父克母,遂厌弃她。三年孝期竟无人问津孤女。好在姨母时不时得馈赠银两以供生活,表姐更是时常探望于她,那时的海青不通人情,只当是姨母表姐心善,孰不知乃是外祖母背后受意。
她哪里知晓这不过是姨母模透外祖母性子的表现而已,否则雪中送炭何必如此大肆动作弄得人尽皆知,现在想来姨母的所作所为也不过是想在年纪老迈开始看重亲情的外祖母心里博得一丝好感,为自己女儿日后的婚事铺路罢了。
此前海青还侍奉姨母如母,以为姨母与母亲乃同胞断不会害她,却不晓姨母恨母入骨,否则也不会将她赠与阉人为妾,以此来羞辱折磨她。
理清这些厉害关系之后,海青只觉得脑袋里一片清明,心里也满是通透,浑身涌动出一股气劲儿,对的把握却是多了五分。
她再不是当初那个初入相府战战兢兢的泪丫头。
“长乐,把母亲留给我的那块长命玉佩拿出来。”想到自己幼时曾不只一次看到母亲握着块玉佩暗自垂泪,再想到母亲的郁郁而终,海青的心里也是一阵酸楚。
或许,母亲她至始至终都不曾忘记母家的。
“可是,小姐……”长乐吱唔难言,脸上满是心酸,想着小姐好歹也是海府的嫡出小姐,竟然连套出门行头都难凑齐,“那块玉佩被夫人时不时地抚模早磨去了上面的纹路,现在看来就跟块原石无异呀!”
海青看了长乐一眼,心道要的就是这效果,可嘴上却道,“既然是娘的遗物,做女儿的怎能厌弃?”
长乐无奈只得从包袱里掏出块通透白玉,成状,上头隐约可见起伏纹路却是难以辩清。
海青也不多言,直接将其挂在腰间,这才猛然发现自己一身陈旧泛白的素锦不细看就跟孝服无异,心头咯噔一声,想起前世入府时众人的目光……且不说她已过孝期,就是她如今被收养的身份,以及快入年的节氛,这一身的素白也是扎眼得很。
倘若她就这般入府,又有谁会去想她穷得连套像样衣服都没有,只会觉得她没有规矩。
尤其是年岁大的外祖母,最不乐意看到的便是这个,她可是要看看自己那可怜的外孙女,可不是要看人奔丧来着的。
这就难怪外祖母初见自己时不过两句话便言累打发了自己下去。亏她还以为外祖母是因父母的事情对自己不喜呢,如今想来却是这番缘故,一梦回到十年前的海青可不再是个单纯的小姑娘,她深刻明白外祖母对自己的第一印象将意味着什么。
想到这些,海青心里有了准头,眼下要换衣服是不成了,何况她也没衣服可换。
海青瞅着油灯恍惚间有了法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