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梨澜到底没有看住陈常在。
她趁着天黑婢女睡觉的时候,叮嘱当值的太监不要声张,自己勉强起身,跌跌撞撞往皇上的寝宫而去。
永和宫与皇上的寝宫,中间隔着好远,宫道森森,游廊迂回。
夜已深了,周遭黑如泼墨,一个路过的宫女太监都没有。
太过静谧,只有陈常在自己的脚步声走走停停。
她走了一半,就撑不住了,跌坐在宫墙一角,歇了半个时辰,冷的双手发麻,才又支撑着起身,摇摇晃晃往前去。
渐渐有了亮光,渐渐有了人影,渐渐能看到皇上的寝宫。有红灯笼摇曳。
陈常在汗流浃背,头发都湿了。
她多日未用饭,瘦的皮包骨头,能走到皇上的寝宫,已是万幸。
皇上却没在自己的寝宫。
这一晚,他宿在安妃的北安宫。
陈常在就跪倒在北安宫外求见皇上。
皇上已睡下许久了,这个时候,谁也不敢去打扰皇上的美梦。
陈常在只是跪着,也并不说话,跪久了,身子撑不住,便倒了下去,伏在地上歇一会儿,便又跪着。
她脸上的表情融入黑夜里,王福全看不真切。
直到天际出现朦朦胧胧的白线,像是天幕被谁撕开了一道口子,天快亮了。
北安宫廊下的红灯笼烧了一夜,渐渐的灭了。
王福全瞧着陈常在实在可怜,便趁着皇上要茶的机会,哈腰对皇上道:“陈常在……在外面跪了一宿了,皇上您看?”
回雪为陈常在求情,也吃了闭门羹,王福全这样做,实在是冒了许多风险。
皇上的声音很冷:“让她走。朕说了,不愿看见她。”
王福全托着茶碗出来,隐隐看见陈常在形容消瘦,皇上的原话,他实在说不出来,便道:“陈常在,皇上一会儿就要早朝了,你就先回永和宫吧。”
陈常在呵呵一笑:“皇上是不是至死都不愿见我了?”
王福全大惊失色:“陈常在,这话可说不得。”
谁又敢说皇上死呢。
陈常在扶着一处花枝,幽幽起了身。朝着窗户的方向望了一眼,屋里光线灰暗,窗纸都是模糊的。她什么也看不到。
她就这样又转回永和宫。
当她回到永和宫的时候,天大亮了。
金光闪耀,照的人身上暖洋洋的。
宫殿琉璃瓦上的光亮刺眼夺目,陈常在抬眼望了望,琉璃瓦还是自己进宫时那般黄灿灿。这宫里,自己竟然比不得琉璃瓦吧,至少,它年年月月的在房顶上舌忝舐着阳光。自己呢?
永和宫的婢女正在为找不到陈常在着急,不知她半夜三更去了哪里,见陈常在含笑回来。一个个心里疑惑,只是不敢问。
回雪起的迟了。
正在梳洗,上官月来请安。她穿着件斜襟团花纹大褂倚在二门口,稍稍卷起衣袖,要伺候回雪洗脸。
回雪笑了笑,拒绝了。
上官月是个细心的人,她是在客气。她是贵人,不是奴婢。回雪又怎么会让她伺候梳洗。
上官月一直无言,直到回雪梳洗完毕,才福了一福:“郁妃娘娘的发髻倒精致,连发间的簪子都摇曳生姿。”
她不是一个溜须拍马的人。
这一点,回雪心里清楚。
喝了一盏茶,上官月掂量了一番,才压着声音道:“郁妃娘娘,我有几句话,不知,应不应讲。”
回雪笑笑:“你在踌躇,那自然是应该讲的。”
上官月低下头,一双手捧着茶碗,显的焦躁不安,茶碗微微晃动。
回雪静静等着。
屋子里的檀香燃了起来。袅袅娜娜,来回游荡。
这是让人安静下来的香气。
上官月咬着嘴唇道:“其实,那天我看见……”
话没说完,便有永和宫的婢女来传话了,说是陈常在用了饭了,还穿着刚进宫的衣裳,瞧着脸色也好看,想叫回雪去说说话。
陈常在本应该来相印殿给回雪请安。
如今她身子孱弱,回雪也不计较。
上官月的话被打断了,有些拘谨:“那……就下回再跟郁妃娘娘说吧,郁妃娘娘先去看陈常在要紧。”
去永和宫的路上,回雪问婢女陈常在都吃了什么,婢女掰着手指头道:“吃了一碗凉粉儿,一碗肉丸子,一盘热炒牛肉,一盘红烧羊蹄,还有两个女乃油果子,恩,还喝了一碗小米粥。”
这些饭菜,陈常在不一定能吃的饱,但比起以前粒米未进,已让人欣慰多了。
回雪心想着,大概,陈常在思量了几天,终于想通了,她还年轻,以后还有机会,给皇上繁衍后代子孙。
婢女颠颠儿的跟在回雪身后:“郁妃娘娘,今儿我们家主子还赏了奴婢们银子呢,一人十两,说是最近辛苦了。我们伺候主子,哪里敢道辛苦,是主子们抬举。”
回雪到的时候,岑梨澜在门口正张望,见了回雪,忙拉住她:“听说夜里陈常在出永和宫了,但身边没有跟婢女,我想着,怕是去找皇上了,回来之后,陈常在就一直笑容可掬的,我想着,皇上终不是狠心的,或许是见了她了,这不,她也肯吃饭了。”
回雪进房间的时候,陈常在正坐在铜镜前,由婢女菊香伺候着梳头。
这一回,陈常在梳的是飞仙髻。
她本来明眸善睐,年纪又轻,换上初入宫时的衣裳,鲜艳的色彩,衬托的她精神不少。
她从镜子里望见回雪来了,欲行礼,回雪挥手止住了。
陈常在抬手拿起两支簪子,一支是绿玉银底双鱼簪子,一支是红宝石鎏金福字簪子,她问回雪:“郁妃娘娘觉得,这两支簪子,哪一支比较衬我?”
回雪仔细瞧了瞧铜镜里的陈常在,虽脸色苍白,眼睛迷离,到底是个美人胚子,且她刚经历一场血雨腥风,佩戴红宝石簪子,怕是惹人笑话,便指了指绿色的簪子道:“我觉得,这一支比较衬你。”
菊香会意,将绿玉银底双鱼簪子轻轻插入陈常在发间。
陈常在支开了菊香,另请了岑梨澜进来。
三个人坐下,陈常在问回雪:“郁妃娘娘觉得,我今儿的发髻梳的可好?”
“好。”
陈常在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来。
岑梨澜总觉得这笑让人心里一紧,陈常在脸上未施粉黛,气色不好,笑的也勉强。且陈常在身上还有一股酸腐之气,这气味不同于血腥味儿,是潲水的味道。
陈常在房里自然没有潲水,可这味道怎么来的,岑梨澜百思不得其解。
“陈常在找我来,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回雪问她。
陈常在摇摇头:“我只是想让郁妃娘娘帮着看看,我今儿的装扮,可恰如其分,我知道,郁妃娘娘在宫里,最是会装扮的了。”
陈常在用了饭,说话时,底气也足了一些。
岑梨澜道:“陈常在这装扮,我瞧着是很好了,不过,若是略施粉黛,可能,会更好。”
陈常在笑笑道:“今儿我没有擦一点香粉,是因为,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两位娘娘,其实,这只是我一个人的事,埋藏在心底,一辈子也没有人知道,但是,我不想隐瞒两位娘娘了。
娘娘知道我的饭量极大,胃口很好,对吧?”
回雪与岑梨澜均点点头。
陈常在拢拢鬓边的头发,扶了扶绿玉簪子,又问道:“那两位娘娘可知道,为什么我的饭量极大,却又身形纤瘦呢?”
岑梨澜试探着道:“我听说,宫里妃嫔,有让太医配草茶喝的,还有以绦带束腰的,陈常在用的什么法子,我便不知了。”
陈常在还是淡淡的:“其实,我什么法子也没用。”
回雪没接话,让她说下去。
陈常在的手紧紧的抓着椅把儿,像是在纠结,很快,她的手松开了:“其实,我进宫以前就知道,自己得了一种病,这种病,叫易饥症。”
“什么叫易饥症?”岑梨澜疑惑。
没事的时候,她倒是常翻医书的,却不知有易饥症一说。
陈常在解释道:“易饥症,也就是不由自主的想吃东西了,两位娘娘也知道,内务府分配的那一点月例,根本不够我吃的。所以刚进宫时,我千方百计的,就为了吃饱,当初进宫时,我也曾害怕过,害怕被别人发现我有这种病,甚至,自己生病了,太医要为我看诊,我都拒绝了。但进宫以后,就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还好,两位娘娘并不嫌弃我,还暗中帮我。”
“那这病跟你的瘦又是何关系呢?”
陈常在以手抚肚,她已生产过了,却还有错觉,觉得小阿哥还在自己的肚子里,抚模了一回,小月复平坦,她又伤心起来:“其实,我吃下去的东西,很快便又吐了出来,不过,我都是背地里吐的,有时候,一天要吐七八次,吐完以后,我又想吃东西,周而复始,我曾经也讨厌我的这种病,但它却一直跟随着我。”
“所以,你很纤瘦,而且你喜欢在身上涂香粉,是为了掩盖呕吐过后,全身的酸腐味儿?”岑梨澜才明白了,为何这日陈常在没有擦香粉,她身上便有一股潲水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