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天下苍生……呵,真是好崇高的志向!”修屏遥轻声一喝,神色突然严肃下来,“可本官偏要治他,你又能奈我何?”倒要看看她怎么个兼济天下?
水沁泠沉默了片刻才道:“官场如河,顺流而下。如今下游水浊,已非一朝一夕沉淀的污秽,修大人若真想治他,恐怕还要从最上游的源头治起。”
黑眸有一瞬的精光大盛,修屏遥面上笑容却越发明显,“你这样说可是在教训本官——上梁不正下梁歪?”
啧!他有些牙痒,这小女子似乎对那姓陆的格外偏袒,竟敢公然与他作对?!
水沁泠抿嘴笑了一笑,“小女子不敢,只是陈述一个世人皆知的事实罢了。既然修大人有先斩后奏的权利,又何须询问小女子的意思?”她的眼神依旧幽幽静静的,初看波澜不惊,再一眼望进去却只觉深不见底,“今逢颐安开国之初,朝中之事,百姓皆有目共睹——皇帝昏庸,不理朝政,幸有太后贤明,从旁辅佐,力整官制,却尚且治不了这上游水患;上官大人清廉凛然,遇见修大人也需礼让三分。小女子何德何能,岂敢对修大人说一句不是?”
其实她心里早已有数,他这样一问无非是想试探她的口风,顺便提醒她不要忘记刚才发生的一切——“何况小女子已经吃足了教训,越俎代庖万万要不得。”
修屏遥再度眯起眼睛,眸光明暗莫测。这姑娘面对他时总是一副乖巧顺从的模样,却从无刻意逢迎的意思,是非曲直分得清清楚楚,嘴上说出三分,心里面还留着七分,而那七分是谁也瞧不透的——或许正因如此才更令他牙根发痒,无法抑制地想要撕开她的面具!
好,很好,再好不过了!呵——“你可知,如今官场中最缺少的是什么?”他突然问道,笑容敛去了冶魅的气息颇显得高深莫测。
水沁泠的眼神豁然清亮,“自然是清官,一颗赤胆向明月、仰不愧天心昭然的清官!”
“哈,清官!”修屏遥纵声大笑,似乎还有更多的话,却统统戛然断在此处。
水沁泠些许迷惑地抬眼,他究竟想要说什么?他那一瞬的眼神,究竟是嘲笑,还是怅然?为何她竟读不懂他此刻的心情——不不,错了,她从来就看不懂这个男人。也,不需要看懂。
“修大人若无其他吩咐,小女子便先告退了。”
翌日,水沁泠习惯性起了大早。
尚不足卯时,那树叶罅隙间却已筛出了白蒙蒙奠光,原本倒挂在枝桠梢上的微凉的黄子也被晒得莹暖剔透,凑近了似能闻得一缕夏柚子的清香。晨间的风也是流动的,蟠结游弋的花树影子便铺在地上摇着晃着,像是银镂的铃铛串儿,单单只少了一点铃响罢了。
水沁泠没有去找修屏遥,而是径自走到马厩,那儿正有一个青衣小厮在喂马。
“这马厩真大,打理起来可也辛苦吧。”水沁泠笑着上前去帮忙,“这些马儿也长得真像,平日里会不会牵错马呢?”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因她原本就生得一副玲珑讨喜的模样,又总是笑容满面的,青衣小厮看见她,心下不由得多了几分好感,便也乐意同她闲聊起来,“怎么会认错?别看它们长得像,细看还是有些区别的。”像是生怕她不相信,他便兴致勃勃地指点起来,“呐你看,这匹枣红马是刘大人的,还有这匹,这匹是陆尚书的……”
是陆寅的……水沁泠眸光变暗,唇畔似隐一丝微笑。记住了最中间那匹白色骏马。
两人正聊得欢畅,那青衣小厮猛然忆起什么,惊呼道:“糟糕,忘记修大人交代的事了,我先去南苑一趟,麻烦你先帮我看着。”他留下这句话便放心地离开了。
乐意之至。水沁泠在心下笑道。
“陆寅,你可还记得我,记得我爹呢……”那瞬,水沁泠的眼里浮出一抹极淡的恨意,四顾无人,便悄悄自怀中模出一个纸包,正要打开时,却闻身后一记轻笑——
“哦、呀,小女子真是勤快呀。”
熟悉的带些戏谑的语调,水沁泠慢半拍地回过头去,却在望见来人的瞬间呆了半刻。
离马厩不远处便是那个书斋,而如今男人便支着单膝倚坐在书斋窗槛上,只着一身淡白的底衣,衣襟完全敞开,自锁骨而下的肌理曲线皆给人看得一清二楚。这个家伙从来放浪随性,不知收敛为何物,那底衫也并非纯白,下摆绣着细碎的紫藤云纹,与腰际那几缕黑发缠缠绕绕纠结不清的,好似就要绕上花梁,开出浓黛色的花来。
突如其来的,水沁泠竟有一瞬呼吸不畅的感觉,“咳,修大人,早……早啊。”其实最后那层布也完全可以扯掉的,该遮的一样都没遮住。她在心里添了一句,却不料这一闪神的瞬间,那马儿忽然来碰她的头,“啪”,手中的药包没拿好,竟整个都掉进了面前的饮水槽里。
糟糕!水沁泠心下大惊,余光飞快一瞥远处的修屏遥,他正巧下了窗台,并没有看见方才的一幕,但他如今正朝自己走过来!
怎么办?若她现在去捡肯定会被他当场发现,她知道的——她的任何小动作都逃不过他的眼。可如果她不捡起来,那纸包漂在水里那么明显,他一样会知道那纸包里面装着的是什么——后果更加不堪设想!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水沁泠的续也越来越快,怎么办怎么办?若是被他看出自己的企图,她的所有努力便也付之一炬了。然而——正心急如焚时,她的眸光倏忽一亮,看见搭在马厩栏槛上的一块旧麻布——“真脏,该擦擦身子了。”她嘴上笑吟吟地说着,一面迅速抄手取过那方麻布,丢进水槽里,并熟练地用麻布裹起那个纸包,拧成一团后再取出——
等到修屏遥走到她身前时,并没有发现丝毫异样。
“修大人怎么也过来了?”水沁泠一面擦拭着马背,一面回眸看他,笑意从容。
“你又想同我说明什么?说明你吃苦耐劳、能屈能伸?”修屏遥斜挑了眉,倒是有几分稀奇。她本是个过惯了锦衣玉食生活的大家闺秀,在她身上却没有半点恃宠而骄的小姐脾气,相反手脚勤快得很,“还是说——你是想向我证明,你和那些女人不一样?”指的自然是他宠幸的女人。
“不不,修大人多虑了。”水沁泠不以为然地笑笑,“我只是闲来无事,想多了解这些人的生活和苦衷。”她言语诚恳,“若想治理天下,禄为苍生,首先便要学会亲近民意,不是吗?”瞥见对方眼底的将信将疑,她抿嘴又笑,“修大人无需惊讶,这些事情我在水家也会做,严父慈母,是不会因为家境阔绰便纵容自己的孩子的。我爹——”她突然顿住,没有说下去。
“听闻令尊令堂过世较早?”修屏遥接过她的话。难怪水家的三个孩子很早自立,接替父母掌管家业。他倒是有几分欣赏。
水沁泠低眉沉默许久,突然轻呼一声:“噫,噫!我竟将饮用水当成盥洗的水了,这就去换一盆来!”她似乎急着想要逃开,手中攥着那块麻布亦不曾放下。
修屏遥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眸中精光起伏不定。竟是第一次见她这样慌张无措——是因为他说中她的痛处了吗?
“水沁泠,你究竟在藏什么?”
呼——总算是化险为夷了。等水沁泠捕捉痕迹地处理掉那个纸包,整理好心绪回到马厩时,修屏遥竟还在那里。猛然对上那双似笑非笑的眼,她心中又是一跳,这家伙不会是瞧出什么端倪了吧?
却见修屏遥悠悠一笑,“慌什么?过来给我誊几个字。”
第三章鸾刀缕切空纷纶(1)
为臣者,执笏也。
依照颐安国律,朝廷官员从三品以上,执玉笏进谏,前拙后屈;五品以上官员执象牙笏,前拙后直;其后执竹木笏,七品以下官员不执笏。“笏,礼玉藻。笏天子以球王。官分九品,执笏者各司其职,次第进言,不可逾越。”——语自《颐安正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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