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笏画颦 第26页

作者 : 未稚

“哈、哈……感激不尽……”修屏遥纵声大笑,笑到整个人都伏在窗上,连同窗棂都在剧烈着,“不客气。”他回了她三个字。

感激不尽。

不客气。

这样轻描淡写的对白,像是已经为他们的余生,画上了句点。

水沁泠略微退后一步,“修大人许久上朝,不知是否得到消息——”她垂眉笑了笑,并他的眼睛,“我与谭参赞已得太后赐婚。”

修屏遥浑身猛一震,“你……和谭亦?”这样黄的事——

“宁愿峥嵘于朝堂之上,不愿困禁于后宫之中。”水沁泠微微一笑,眼眸清亮,“而且,我一直很欣赏谭亦。”尽管那种欣赏与情爱无关。

或许——她这一生,原本就注定了与情爱无关。所谓的“孑然孤老”——原来也是给她安排的结局。

“真正放弃自己的……究竟是我,还是你?”

那是水沁泠转身离开时听到修屏遥说的最后一句。

原来……竟是她最先放弃自己了?!水沁泠悲哀地望着延廊之外的迷蒙雾色,远远的地方还有一丝光亮,不知是昨晚的缺月还是今日的残阳,可以看见白鸦绕树三匝,悲啼声不绝,这样苍凉悲怆——仿佛是要把心尖的血都啼出来。

“呵……”她凄然一笑,其实他说错了,她还没有完全放弃自己,她只是放弃了一样东西,曾经令她整个人都分崩离析的一样东西——是她的心。

下意识地,水沁泠的手指抚上自己的唇瓣,眉头微微蹙了起来,是她的错觉吗?方才他吻她的时候,怎么竟尝到血腥的味道?那样苦涩的,绝望的味道——

他莫不是真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水沁泠心中一悸,蓦又狠狠一咬牙,疾步转身离开。

“水丞相当真不愿去见大人最后一面?”

琅崖红了眼站在门外,沙哑着声音问出最后一遍。

那已经是四个多月之后的黄昏,窗外斜晖脉脉,一缕孤烟细。

水沁泠便静坐在窗前,专注地拨弄着手中的蓝布小人,仿佛听不见外面的声音。她的手肘边还有一双完的手套,一直,一直,没有织完。

“修大人身边都没有人了吗?”半晌,却无关痛痒地问出这么一句。

她那漠然的神情令琅崖满腔的悲愤一瞬爆发,“大人真正想见的人,你不会不知!”他嘶吼出声,早已顾不得地位悬殊——他恨不得指着她的鼻子骂,骂她的冷漠无情!“大人究竟为谁憔悴至此,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为何你还要装作事不关己?大夫说,大人已经回天乏术——”他的声音已然哽咽,“为何……你竟连看他最后一眼都不肯?”

水沁泠沉默了许久,淡淡开口:“若真如此,我便更不能去了。”她背过身去,窗前一枝白玉簪花的阴影遮住了她脸上的表情,只听得她幽凉如水的声音,没有同情,没有感情,“一个将要出嫁的女子,是不能……因此沾上晦气的。”

言毕,蓦然一针刺透蓝布小人的心脏!

没有人看见那个蓝布小人的身上究竟写了什么字,也没有人看见她的拳头死死攥紧了又是怎样克制不住地。然后深吸口气,恢复了一贯波澜不惊的神情。

琅崖无话可说,他甚至连叱责她的心力都没有,“打扰了。”他转身要走。

“等一下,”水沁泠突然喊住他,“顺便把这个带给他吧。”

递去的是一封请柬,里面写着她的婚期。红纸黑字,那样鲜艳淋漓的红,几乎要把人的眼睛灼瞎。

琅崖的面皮急遽颤动了下,冷笑道:“恭贺水丞相与谭参赞喜结连理。”

他转身一出府便怒不可遏地毁了那封请柬,自然没有发现请柬背面用暗纹压出的八个小字:虚张声势,瓮中捉鳖。

回到右大臣府时已是残阳晚照,大半边天都已经暗下去了,一瞬之间,无声无息。看着那个男人依旧孑然一身倚在窗前,琅崖的眼眶忽地竟湿了。

“到这个时候,也只有你会留在我身边了。”修屏遥笑了笑,却不曾回头。

“大人……”琅崖声音发颤,“大人可曾想过,日后要离开京城?”

“离开吗……”修屏遥喃喃重复着这个词,嘴角浮出倦淡的笑意,“京城的冬天太冷了……京城的四季,都是冷的……”他用手指触碰自己的脸颊耳鬓,喟叹,“果然好凉……”还记得那个姑娘曾经握着他的手说“你的手好凉”,然后会用自己的手指去暖和他。曾经,是那样一双温柔微笑的眼睛,里面装着融化整个冬夜的柔情——他今生也不会忘记。

“若是离开,还是找个温暖些的地方罢……”他低语。比如江南,比如姑苏——

那个钟灵毓秀的地方,是她的家乡。

家乡啊……修屏遥微笑着阖上眼睛,“将家就鱼麦,归老江湖边……”

如果就这样归老,也不是最好的结局。

思绪逐渐虚无的那一瞬,他竟回想起年少离家的画面——如她一样,他年少时也是踌躇满志,意气风发,最终却被这官场磨去了所有热情。纵然高官加爵,独步天下,却从来没有认真领略过这万里边疆,锦绣河山——

“想与你并肩看锦绣河山,守到天荒地老,你许不许?”

“……许。”

他不曾违背自己的承诺,只是她已不愿等到那一天。

“大人莫急,下官这就去准备!”琅崖涕泪交加,却在转身的一刹惊变脸色——

“大人!”

……

“颐安八年七月乙巳,右大臣重病难治,薨。其人罪恶昭著,罄竹难书。”——语出《颐安正史》。

寥寥数字,便已概括他的一生。

第九章窈窕丹青户牖空(2)

三日之后,水沁泠大婚当天。

锣鼓喧天,举国欢腾,贴着喜字的红纸灯笼挂满了京都的大街小巷。

一袭镶珠缀玉的大红嫁衣,在侍女的搀扶下坐进锦簇的花轿。耳边都是百姓的欢呼声,追送一程又一程。轿子里,水沁泠缓缓伸手抚上心口,怎么回事?本应该感到欣喜的不是吗?为何她的心里却始终惴惴难安,似有一团郁气积压在胸口?

不知过了多久,花轿忽地一顿。水沁泠的心也无端端地跟着一颤,还回心神,前面便响起芸蛾发愁的声音:“这条路不通,那可怎么走呢?”

“怎么了?”

“沁泠姐,前面有座桥塌陷了,过不去。”芸蛾小声对着轿帘道,暗暗嘀咕了句:真不吉利。

“那便绕道过去吧。”水沁泠温温笑道,倒是毫不介怀,“南面不是还有一条小路的吗?”

得女丞相亲令,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重又启程,却是绕上旁边的一条山林小路。一路唢呐声声,那林间的鸟雀便也跟着热闹啁啾起来。真真是——百鸟齐鸣,喜事临门。

“碧落黄泉,一路走好——”突然有道极不和谐的声音介入,也是唢呐声,奏的却是这世上最悲戚不过的丧曲,伴着一群人的恸哭声响彻云霄,生生惊断了送亲的喜庆。

竟是与前面的送葬队伍撞上了!

水沁泠心中“咯噔”猛一沉,直觉问出:“是谁家办的丧事?”

周遭一瞬安静下来,令她听清了那个足让天地寂灭的回答——“是……右大臣的丧事。”

许久的沉默。

“……停轿。”轿内的女子声音听来异常的平静。

无需征求任何人的意见,水沁泠径自掀开红盖头,走出轿子。她的每一步都很缓慢,每一个动作都像是硬生地被拆解开来,又或者,连她的四肢百骸都被拆解开来,拼凑不成完整。不去听任何窃窃的私语,不去看任何一张惊恐变色的脸,她只是自顾自往前走着,直到——从满目的素白麻衣中间看见那一口薄棺。

水沁泠巍巍站定,极轻、极缓地道出两个字:“开棺。”

没有人应她,没有人有动静。

“开棺。”水沁泠沉住气又道一遍。

万籁俱寂,只看见黄纸银钱漫天飞扬,满眼充斥的都是白,一种,死亡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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