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冬子,你可以耻笑我,因为我现在跟你一样。《》”她平静地仰望天空。身边是破空而来的风声,呼呼地吹着,扰乱了她黑色的发丝。
“你从来都不跟我一样,以后也不会一样。”冬子狠狠吸着烟,唇角边的烟雾丝丝缕缕地流淌出来。模糊了他的容颜。
十六岁的纪小蓓。
十七岁的冬子。
两人站在十八层医院的天台上,一起仰望湛蓝的天空。纪小蓓不经意转过头,细细打量着自己曾经芳心相许的冬子。依然是明媚俊朗的容颜,只是在青春的蹂躏下,冬子的上下唇间盛出了淡青色的胡茬。男生特有的青春期现象也逐渐呈现,冬子说话时喉结不断地上下起伏。她有些黯然神伤,感觉像是在一瞬间,所有的人都已经长大了。
而冬子在纪小蓓望他的时刻,也垂头看她。明亮的双眸中仿佛覆盖着满满忧伤,城市建筑的倒影刻在她的眼球,他看到了与她同样的世界,黑色带着呜咽的囚笼。
这让冬子突然想起多次做过的梦境。梦境里总有一个女生,身着一件血红衣裳,在一条深邃幽静的巷子里光脚奔跑,白皙的脚丫在浑浊的水泥地上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女生转过身来,容颜是十八岁的模样,轮廓像极了眼前的纪小蓓。再然后,会看见一只黑色的猫突然从角落里蹿出来,跟在女生的身后。她跑。猫也一样跑着。仿若梦境的巷道是一席漫长的光年,跨不尽的鸿沟,蔓延在女生的脚下。
有一瞬间,冬子将梦里女生的影子与眼前的纪小蓓重合一起。如果梦境里的女生是小蓓,如果那些无法停息的忧伤徘徊在她的世界,如果真的是她,他真想用心去疼。
以前纪小蓓说过,逆巷中心巷道的路灯,像是夏天里竭尽全力点灯的萤火虫,在生命即将枯竭消亡的时刻,还不忘牺牲自己成全别人。他想。还有。像是一个垂老的人,提着一盏摇晃不定的烛火。孤寂。冷清。因为这个世界在他眼里也是寂寞的。
冬子缓过神来,却见纪小蓓紧盯着自己,天台上的白色床单随风哗啦啦地飘扬着。风有些大。纪小蓓的头发越来越加凌乱。他笑着伸出手,指尖宛若木梳般替她整理好发丝。
“冬子,如果有一天,我从这个地方掉落下去,有谁会救我?”她指着十七层医院的楼底说。
“为什么问这个问题,我不允许你这样想!”冬子的语气显得有些生气。
“我说的是如果。”
“没有如果!”
“万一真的有这么一天呢?”
“也没有万一!”
“冬子!”纪小蓓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我现在跳下去,你会救我吗?”
“不会。♀”冬子说。“如果你跳了,我不会救你,我只会随后陪你一起跳下去。”
“你疯了。”纪小蓓不再看他,仰起头用指尖勾勒出飞机划过留下一字线的云雾。
“纪小蓓,你听着,我冬子即便疯,也会疯的彻底,疯的撕心烈狂。不会因为半点不甘的事情,就想这么多伤害自己的事!”冬子狠狠地将唇间燃尽的烟头,扔在水泥地板上。烟头在地面跳跃了番,停止不动。
于是,整个世界突然安静了下来。
不说话,不能动。我们都是木头人。
9
和冬子漫步回到病房,门大敞开,纪小蓓以为又是父亲和寰樱回来了。在看清来人时,她倒抽了口气。是井泽,东巷“十年”裁缝店老板的儿子。其实要说纪小蓓和井泽之间的关系,倒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井泽是一个安静的男生,比纪小蓓大几个月,擅长设计服装。纪小蓓身上穿着的衣服,往往都是在他那里买的。很便宜,价格与商场里的标签简直称得上天囊之别。
冬子认得井泽,因为“十年”裁缝店在逆巷算是很出名的。年纪轻轻就揣着一身好手艺,冬子也因此常被父亲教导。可是他不听,甚至有些厌恶井泽。所以当冬子看到井泽的时候,心里蓄满的温暖瞬间溢了出来,逐渐变成一片冰凉。
“这孩子,我说没事了他就是不相信,还专程出去买了一篮水果回来。”纪小蓓的母亲用力地扯出一丝笑容。
“妈,人家井泽还不是担心你呀!”纪小蓓跟着假笑起来。“刚听医生说你今天就可以出院了,应该没什么事情。”
“出院吗?”母亲小声地嘀咕着,但这无助的语气还是被她抓住。
“妈,我们可不可以搬出逆巷,远离那个人。”
“小蓓,妈再重申一遍,回家后你就收拾东西,跟着你爸离开这里,去过一个崭新的生活。”
“没这个必要。”纪小蓓垂下眼帘,不再作声。
井泽此次前来还是有一定的作用,两个男生各站在母亲的左右侧,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走出医院。纪小蓓提着井泽刚送来的水果,在来往行人退避的目光下,坚挺地从南巷口子走进逆巷。
“听说就是那个女人被男人抛弃了!”
“啧啧,又是一个不要脸的女人!”
“啊,怎么又闹离婚,那女人也太没有魅力了吧!”
……
逆巷的四周,聚集着邻里邻居。那些你一言我一句全是围绕着母亲尖酸刻薄的话语,听在纪小蓓的心头,硬生生地备受伤害。
在纪小蓓的记忆里,母亲是十九岁生下了她。在逆巷一贯的习俗,女生十八岁便结婚生子。
所以,母亲多年来承受的压力和痛苦并不只有这些。所以,纪小蓓宁愿他们谩骂的人是自己,也不愿是这个生她养她的女子。
纪小蓓回忆起母亲这些年曾遭受过的痛苦,有谁知道,这些痛是多么的刻骨铭心。在她五岁那年,父亲当面打了母亲。她站在屋门,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手中的褐色皮鞭,他扬手一挥,皮鞭落入母亲的身体。那是她有史以来听过母亲最为悲惨的声音,夹杂着痛苦和无尽的绝望。
自此,纪小蓓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并没有意想中的那么美好。所有的人都戴着虚伪的面容生存,父亲也是,母亲也是。连自己也是。
六岁那年。母亲再次被打。父亲将洗脸盆狠狠地朝母亲砸去。母亲躲闪不及,右膝盖砸出了一个血坑。鲜血哗啦啦地静静流淌,染满了母亲深绿的长裤。
七岁那年,母亲差点死在父亲的手上。父亲醉酒,持着空瓶张牙舞爪。酒瓶破碎时,划伤了母亲的手腕。血液宛若鲜红的长龙,盘绕在母亲的手臂上。
八岁那年。父亲刻意没有关掉煤气罐,任煤气充斥整个屋子。如果不是她恰好回家,母亲定会从这个世界消失。
九岁那年。父亲用红领巾捆住母亲的喉咙。要不是红领巾质量不好,用力过猛扯断的话,兴许母亲还不能躲过这个劫。
十岁那年,家里陆续出现陌生女人。而后持续至今,母亲竟把她带到一个名为寰樱的女人面前,让她叫她“妈妈”。
这些不堪的回想,几近令纪小蓓疯狂。冬子看出了她的不安,扬头骂道,“看什么看!又不是没看过!”冬子的这声怒吼,成功地使邻里邻居很快散了开。自冬子成为逆巷混混的老大后,逆巷里的人看到他时,几乎都会不由自主地绕道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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