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节古寨魅影
从南京返回武汉的澳津,简直被气疯了!武汉是日军的华中大本营,新四军竟敢跑来闹场,劫走少媛抢走了汗血马,这还了得?!澳津点齐人马,朝新四军驻地江朝二,两道桥一带杀来!日军将黑黝黝的炮口,藏在一道雪坡后面。远远望去,像是在一道白墙上,开了许多小缺口。排炮落到独立团阵地上,腾起一股股的硝烟,蓬松得像羽毛。……
隆隆的炮声中,远方水杉林的轮廓,变得沉沉郁郁,墨化成一气氤氲了。独立团撤过了卵石铺底的厥水河。渡河时,烧掉了多余的船只。河对岸,望云山云遮雾绕,恍如戴了顶羔皮帽,毛茸茸的。遇上敌机扫射,曹营长端坐船头不动,戎装肃然,眼里浮出山雨欲来的阴霾。战士急忙掀开船板:“营长,快进船仓里躲躲。”曹营长笑道:“船板能挡住扫射和轰炸么?敌机打着就算逑,没打着咱都上望云山春游去!”众人哈哈大笑。
望云山顶有一座元末古寨。灰不棱登的扶壁,青石砌的拱架,片岩围墙,多半都已坍塌。石缝里的草芥,在晚风中摇曳;为这残垣断壁,为这凝固的石头古乐,低唱悲吟。四条木船被抬上山来,填满土石后,堵塞围墙缺口。擂鼓楼矗立在一块蹲豹石上,那面元末义军擂响过的大鼓,早已残破不堪,鼓皮像是块耷拉的破布。木板楼门上有一处破洞。一双凶眼像两枚古币,贴在破洞内侧,悄然窥视着外面的动静。少川凑到洞口,望里瞧了一眼:“好黑呀,啥也看不清。”他命人将堵死的木门撞开。“这儿是制高点,曹营长,请在楼顶布哨。”少川吩咐完,便转身离开了。
日伪军包围了山谷。“让皇军的刺刀说话,挑了共产军!”“到四老板的骨头上散步去啊!”吆喝声中,敌人的散兵线,像挨了一鞭的长蛇,向前蠕动。参差尖锐的坡地上,留下一道道光滑的印迹。曹省三压低机枪三角架,瞄准一道晒得发白的棱线。一绺淡烟从耳边散开。船帮上的木渣,刺破了他的脸。脸上疙疙瘩瘩,像刨坏的木头。子弹打着朽木头,肉绽皮飞;打在女敕木上,却扑地钻了进去,满是斑斑弹孔。倒好象那女敕木得了老年斑疹似的。芝麻曹将瞄准框,套住膛线缺口,判断着扫射扇面。弹着点上,腾起一股股向上喷射的尘土。日伪军笨重的身躯,纷纷卧倒,爬找射击死角。……人马的碰撞,刀刃的磕击,咒骂声、轰鸣声,哒哒声搅成了一团。直到天上那颗滚圆的头颅,也没入自身的残血之中,人间的血色喧嚣才平静下来。……
少媛手中摇曳的烛光,照亮了古寨的废垒坍墟,也照亮了残壁上画风粗犷的壁画。“大夏王”端坐在斑纹虎皮上,调色石似乎仍散出王爷的威严。少媛回想起白天,习政委向她介绍的“大夏王”生平。大夏王明玉珍,出生于此地的平林镇,他的义军在归降‘宋’王徐寿辉之前,便称为‘平林军’。王爷那被白蚁蛀空的眼珠,忽地诡异森然地动了动,目光阴惨惨地射向漆少媛,恍如阴魂复活——壁画人像后面有夹层:一只惨白的手,将匕首的尖端,狠狠插进壁缝里!披着褴褛麻衣的身影,黑菌子一般跟踪少媛,在暗道中蛇行。毗邻擂鼓楼的暗道,沿着石梯直通楼顶。少媛抖落领子上的雨珠,一边爬着阴森的石梯,一边想着阴森的壁画——她一定是看花眼了!画像的眼珠怎么会动?“在捕风捉影方面,女人具有无限的能力!”这是习幕洲回答她的话——当时她对习的爱情心生疑妒!她看见政委和雪寒拥吻!她陷入一种可怕的状态!
鼓楼四周万籁俱寂,只有山风惊起几只寒鸦宿鸟。在雉堞上筑窝的娃脸蝙蝠,翅膀一面是黑的,另一面却是鼠灰色,带着露水般的微光。夜空中传来扑翅声和鸟粪味。忧郁像恐高症一般使人目眩。高台多悲风!有一刻,少媛心里哀凉得想哭。隔烟透雾眺望厥水河,难辨岸廓。日军的营火若明若暗,像是被困住的狼眼。巍巍高处,风起水落。岩沟里的积水,倏地飘进垛口里来,带来泥草的馨香,及一丝薄寒。少媛靠在垣壁上喘了口气。像是她自己喘息声的回音,有谁跟着喘息了一声。稍屏住气,那喘息声便也止住,接着又复活了,像蛇鳞一样飒飒直响,化成了某种鬼魅的形体,忽聚忽散。少媛掏出手枪,查看了一下弹仓,已经空了。一道闪电照亮了鼓楼,穹顶上一块盖板不见了,代之以一张粘湿怪诞的脸。脸上一道暗色的鞭痕,一点点涨开,形成一付髑髅的狞笑。“什么人?!”少媛断喝了一声。那像荨麻一样隆起的脸,立刻消失了。
少媛发现了哨兵的尸体。一具爬满虱子的尸体,高挂在山顶巨石上。像一条爬满虱子的褥垫,铺开在轻薄的月光下,将那硕大无朋的月亮,垫在了头颅下。少媛涓然泪下。她克制住自己,在哨位沙包上,擦了擦鞋底。不一会,便伏在台墩上“睡着”了。立刻,一片无声的黑影悄然升起,披着黑麻袍掠过墙头,像一道起伏的波纹,向台墩上的少媛飘来。就像人凭直觉,能察觉润物无声的细雨;凭直觉少媛感到了一丝透骨的寒意——那是刀尖逼近时的杀气:一个无脸的黑衣人,没有肉身的五官,戴着僵尸面具,影子投到墙上,冲着她的后背,举起明晃晃的尖刀!少媛用马戏中练就的旋转飞腿,踢飞了黑衣人的刀和面具——露出的满脸坑刺,令人恐怖;连眼仁也布满斑点!干枯的耳朵撞到墙上,反弹回来,疯狂地扑住了少媛,开始撕扯她的衣衫:“肉汁!我要羞红的肉汁!我要女人羞红的肩膀!”
上来查哨的曹营长听见喊声,一脚踢翻了长犄角的魔鬼:“你是谁?……老天!你是曹蛋子?!”——曹蛋子新婚那天,*玉看中了新娘子,拍着曹蛋子的肩膀道:“你这娘子真大,是一座金矿呢!我周家在这方圆百里内,都享有‘开矿权’!”曹蛋子被绑在树上又哭又骂。*玉将新娘子胸前一层汗珠,甩到他脸上:“瞧,肉汁。女人的肉汁。”新娘子羞得肩膀都红了,当天就投井死了。曹蛋子疯了。他杀了周家的女人,奸污了尸体。周家追杀了他十年。疯子也不懂外出谋生,只是像幽灵一样在荒山游荡,过着野人生活。传说他又杀过一些人,还吃过人肉。曹省三附在他耳边问了句什么,疯子傻笑着点点头。曹省三默不作声地掏出枪来,打烂了疯子的脑袋。少媛见他眼里有泪光:“他是我儿子!传言是真的!”曹省三的嘴唇霎时干透了,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他扔了那把心爱的手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