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节博学政委
政委吸燃的烟头亮如锡箔:“醉里乾坤大,烟中日月长。烟枪一根,百病不生!”杨桑来凑到烟头上,点燃了烟斗:“这讨厌的回暖天气,连树皮都渗出水来。到处都是泥巴,马鞭上,刀把上,哪儿都是。”政委的烟丝搀合了碎香蒲,滋燃出一缕暗香:“你的刀把挺漂亮的。史上最会装饰刀把的,是亚历山大大帝。他的刀把镶螺嵌钿,缀满宝石。他一刀砍开米达斯战车上无人能解开的神结,成了神谕中的亚洲之王。”
浮动的烟味,盖不住桑然衣领上的气味——那是挂在他脖子上的药囊气息。药囊是习武之人用的,是一位道教的武师,传给山堂堂主的。雪寒让药香味弄得有些发呆,以至桑然经过身边时,她没有让道。桑然将遮住了脸颊的火把,从左手换到右手:雪寒便从光下的暗影里,暴露在光亮中了。桑然定睛看了看她,想起日俘说的话:“很荣幸接受你的审问,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军人。”桑然骑马过去了,却突然头痛起来,连骑马的姿势都不对劲了。
杨桑来投奔新四军后,将那篇日记交给了习政委。习政委便道:“鉴于桑来在桂军当过连长,具有正规的作战经验,战斗中还曾英勇负伤,我建议任命他为连长。”杨连长提了提缰绳,尽量往习政委跟前凑:“暖流带来的,除了泥泞,还有疲乏。”“的确如此。”政委望着脸色阴霾的战士们道。战士们疲乏得站不稳,面色比夜空还黝黑。女兵们疼痛的肩膀,让枪带磨出紫块来。骑兵的枪把子,在马*上磕磕撞撞,擦得牡马睾丸紧抽。连续的战斗,像滴溜溜的山风,迅捷,冷酷,扑面而来,又呼啸而去,仿佛没完没了。和师部的联系也中断了。可血战的腥味,却从不中断,和遍野的花香一起,滴滴答答落下来。政委捋了点皮带上的露水,洇润了一下嘴唇;嘴唇突围时咬破了:“想当年,蒙古王曾格林沁,长途追击捻军,累得将缰绳绑在手上。一个王爷尚如此,咱们新四军更耐劳!”少媛突兀地拨转马,追上政委,两眼直勾勾地瞪视他:“你现在为啥……老拿冷面孔对人?不睬人?”习幕洲避开她的目光,像是在寻找月光;不知是哪一种光,照得他的鞍辔嘎吱作响。
“他就这犟脾气,跟这小马驹一样。”雪寒笑着打圆场。一匹小马驹,被母马坚挺的*吸引,执拗地跟在姬姬后面。更后面传来断续的枪声,像是有人用马刀,在乱敲一根绷直了的铁丝。“瞧,咱身后的小鬼子,比它还犟呢。”肖所南回望夜空:拖得逶逶迤迤的硝烟,张开烟云的帆蓬,略掩着稍远的群山,不再是漫天横流的样子了。“在‘落剑峡’谷口,咱杀了他个回马枪,吃掉他一个中队。可这澳津就是不罢休,犟驴似地黏在咱脚后跟上,甩也甩不掉。”“这叫‘豆腐渣擦,没完没了啦’!”哄笑声盖住了远方的哒哒声——那是后卫连在阻击敌人。“蹊跷的是,日军总能跟上咱们的路线?!”“不会有内鬼给敌人留标记吧?”肖所南开玩笑似地看了曹省三一眼,芝麻曹咋的啦?老是一声不吭?
政委根据史书,发明了一种用树皮联成的‘滚地龙’:在马尾后面拖上几个着火点,可以迷惑敌人。“杨营长,你带二连在马尾后拖上‘滚地龙’,多点火把将敌人向东引开。”政委楞起的左眼中,冒出一道磷光,叫人想起一根铁条,或一道烟柱。他没有松开咬紧的牙关。团长同意了:“好吧,就让桑然去吧。记住:两天后到龙头崖与主力汇合。”肖所南道:“我熟悉地形,我陪桑然去!”雪寒望着桑然的那匹骟马,望着被夹紧的马肋,望着马肋上承受膝盖的摩擦而薅光了的毛皮……依次消失在斜坡下面。她觉得他似乎带住了马,停了一小会儿;一缕衣领外的头发,尘絮绒儿一般,扎煞出来;她觉得他就要回头看了,但是没有。桑然胯下的马,猛地狂奔起来,猛得有点过火。雪寒的心砰地跳了一下。火把的流光,在二连上空颤晃,有一会儿,仿佛被黑暗阻住,停滞在那里——队伍在拐弯。接着,光焰又暂时变亮,向云翳的虚胸,投射出急速的反光。雪寒沉浸在梦幻中,视而不见的双眼,一时未察觉火把的流星,早已消陨在远方。猛丁发现四周漆黑一片,她惊讶得浑身一震,赶紧扭回头,搜寻“幕洲”的身影……
“幕洲”正在溪边扪虱漱甲,谈笑风生:“‘增火法’是蒙古人用过的战术。成吉思汗与乃蛮部作战时,进至萨阿里荒野,大汗下令:‘凡有性命者,人各火五处,以火惊之’。此计骗过了乃蛮部阳汗,使他得出了‘其火多于星辰,蒙古多矣’的结论。”少媛听得入迷,她停在一颗晕黯的松树下,与多愁的月色融在一起。政委嘴里喷出的烟气,横成一条飘带,融入少女柔情的的背景中了。雪寒觉得一定要说点什么,她指着桑然远去的方向:“那叫什么山?”少川捋了捋麦茬似的短头发:“那叫宝珠山。”政委接茬道:“据清代县志记载:宝珠山周围环绕着九十九峰。这一带属于大洪山主脉,有四十二湖,九十八泉,三十七洞。”战士们笑起来,佩服政委的学识和记忆力。雪寒郁郁端庄地道:“陶铸同志写过一首《大洪山打游击》诗:‘寇深日亟已无家,策马洪山踏日斜(此音读狭),风不寒人人自瘦,拼将赤血灌春花。’”习慕洲眺望四周的峰峦道:“说到诗,我想起明代建极殿大学士,吏部尚书何宗彦的《登洪山》诗——秋雨连绵到上头,风云漠漠望中收。云间指顾空三楚,海岱微茫接十洲……”天亮后有一会儿,少媛边行军边念叨这首诗:“……海岱微茫……”政委故意打岔:“什么?海带煨髈?”少媛满脸绯红,红得现出细密的斑点来——日月星辰都离开了原位,围绕着她的政委而运转!她不敢去看他的眼睛,眼睛含讥带笑,让人紧张。
姬姬沾满萤火的睫毛在前,马尾巴在后,柔软的乳;头在正中晃荡。姬姬成了政委的马。少媛饿着肚子,用自己的口粮喂它:“好姬姬,你得有脚劲,才能保护好政委。磙山遇袭的时候,桑然就是靠马的脚劲,才逃了出来。你要眼尖一点:鬼子放气球啦,用锤子固定炮座啦,打开折叠的刺刀啦,你都要提醒政委!”姬姬就那么一种姿势,立在积雪的玉盘峰顶,像是一尊白玉雕塑,一动不动。政委回答了少媛“为何山顶总有雪?”的问题,也回答了她“为何将枪托插在雪里”的问题:“为了防止枪管被雪堵塞。美国南北战争时……”雪寒笑着打断他:“人家一个农村姑娘,晓得啥‘美国南北战争’?”“雪寒姐,你别瞧不起人,我知道美国。应山游击队便救过一个跳伞的美国。”政委笑得嘴角香烟火星乱迸:“不错嘛,少媛同志还知道‘跳伞的美国’。”
夜间露宿山林,少媛饿得脚发软,摔下雪沟,被山风冻僵。姬姬舌忝醒政委,带他找到少媛。姬姬含住少媛冻僵的手,用嘴里的热气温暖她。政委在怀里揉搓她的脚趾,解开少媛的衣服将她贴身暖醒。少媛发现政委锁骨处有瘢痕,习幕洲灵机一动道:“那是在扁担岭受的伤。我对扁担岭阻击战的部署,与孙子所云‘合于利者动’;与唐太宗所云‘见利速进,不利速退’——有异曲同工之妙。你绝想不到战斗有多激烈:日军的一门炮因炮管打红,连接部位松月兑,致使炮管与炮弹一起飞出。一个战士正和我一起吃粑粑,我扭头一看,他的下巴含着粑粑掉在土里。(少媛一哆嗦)我将匣子枪拨开连发锁,抵住鬼子的肚皮扫射……”——但事实是:那场战斗日军只是佯攻。习政委在脸上抹了黑灰,割破袖口,故意在血尸上跌跤,然后向上级邀功,将上级的嘉奖拿给雪寒看。
雪寒梦中听见熟悉的马蹄声,便循声追踪而来,见丈夫和少媛陷入热吻,她一下愣住了。雪寒用马语唤来姬姬,翻身上马,扬鞭而去。习幕洲追在马后喊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