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节抗大风波
晨曦并不恋栈梢头,而是从头到根,撒遍整棵白果树。抗大十分校,位于白果树湾的胡家祠堂。祠堂四周修竹拱把,野藕已花。肖其娟很喜欢抗大的生活:褪了色的军用毛毯啦;摞着玉米饼的咸菜盆啦;手摇单锭纺梭车啦;都让她感到新鲜。她试着将寸寸丝缕捻到竹轮滚杼上,绕上满纱,再用打纬竹刀,将纬线绷紧。
肖其娟去枫河边洗纺好的纱。晨光的亮刃,切割着如烟的芦苇。她闻到马鬃在空中飘动的气味。河上游浮起了一只脑袋,既像是一团影子,又像是一团水汽。“呀,那是个活物哩!”其娟起身道。——那是白马姬姬,正用鳍须般的尾巴,拍开河面上的水藻,载沉载浮地游了过来。其娟惊讶地抚模滴水的马颈,取下马嘴里叼着的信件。信是习幕洲写的:“远望去,你就像一片新鲜的草叶,正被晨光之水洗礼。我划船向尔……”其娟抬头看见划船过来的习幕洲,忙低头继续读信:“往昔岁月的铅弹,击中了我内心光滑的桨柁,使它像条梭鱼,往水面上弹去。看啊,小船似乎要反身逃走,它害怕你的幽怨。但那只是错觉:因为生活的水道太弯曲,它无法直划过来。一会像要离去,一会又被水草拦停。我有多傻啊,曾离你而去!一想到这我便泪如泉涌——婀娜多姿的女郎,你不再是回忆和幻想!要不这样,来在我心灵的船头划桨,像一个船家姑娘。”其娟的手哆嗦起来!如果不是太慌乱,她真想再读一遍!
曚昽旧情,像是被苇风吹拂的水草,滋生于她瞳孔中的黑河——那里面正有一汪秋波。习幕洲的船像水凫似的,撞上一排圆木栏杆。他泊船系舟的方法不对,船停得离岸稍远。他似乎考虑了一下:怎么上岸呢?他从船头跳上罟网栅栏,踩着笨拙的步点,想沿栅栏横杆上到凸堤。但脚下一滑,他摔倒进河里。其娟咯咯大笑,扑通跳进河里,将习老师搀扶上岸。姑娘水湿的身形,显得更丰满,融入了渐浓的山影中。一丛丛的芦苇,好似起伏的黑浪。姑娘的胸脯也起伏如浪……在极度的恍惚中,她的手脚发软,像被柔柔的河风缠住,只得听任旧情人的搂抱,随他摆布了。他在她的双唇上呢喃,嘟哝着“唇红齿白”“如含雪的玫瑰”之类情话。突然,她听见怪诞的笑声,在他鼻孔里持续,似乎有鬼蹲在他的鼻窦里:“你父亲肖所南,为了救一对狗男女,开枪自杀了!”一个糅混纷乱的世界,携带着噩耗,从他冷酷的舌尖涌了出来……
习幕洲介绍“英雄的女儿”肖其娟入了党。抗大也提拔她当了学员队长,还安排她当了日语翻译(她在大学选修过日语)。这一天,“日俘反战联盟”的大久保良志,通过其娟的翻译,向场坝上幕天席地的抗大学员,讲解轻机枪构造:“日军大正十一式轻机枪,中国人俗称‘歪把子’,有多个可拆卸部件,这是机枪把子,这是自动导气阀,这是闭锁机,可横向运动闭锁……”学员中的杨桑来一边做记录,一边爱慕地望着肖其娟,心猿意马中,他将“机枪把子”记成“机把子”。一旁的前伪军周子华(上周才随*玉起义投诚),看见桑来的记录,故意举手问道:“老师?什么是‘机把子’(鸡;巴子)?”其娟见有人讪笑,发火道:“你胡闹!你还当自己是伪军吗?”周子华拿起桑来的笔记:“杨连长就是这么记录的嘛。”桑来不愿当众分辨。他想下课后去她屋里再解释。
风把姑娘的房门带上了。竖着的插销,被震得歪倒,卡进槽口里。杨桑来推门不开,从门缝瞅见落了栓,又听见其娟在和习幕洲说话,顿时妒火中烧。他产生了错觉:以为窗帘也被拉上了(从门缝是容易误判的)。他听见习幕洲在笑:“……清代张潮在《幽梦影》中有言:多情者必嘛。”“者未必尽属多情呢。”杨桑来撞开了门。他觉得手飘洒起来,右脚飞在半空,划了个陀螺圆。待他“缩拳收势,惊燕归巢”时,血已经围住了政委的下巴,像是一个领结。桑来看了一眼床头檐板。木沉色暗的床板,腻着多年沉垢。他头触着门上的铰链,像钟摆一样磕着,大哭起来。铰链咯吱直响。锈皮和赤斑层层剥落……
月光初上,在帐幔之间流淌。习幕洲咬牙切齿:“您可以……踩着我的肩膀入党;可别和您的他一起,把我踩进烂泥里。”空气变得僵硬凝固。肖其娟滑跌在月影里,像是藤儿蔫了,顺着树皮滑落……月光像河边的鱼篓,网不住一汪流水。流水淌过青石,淌过田凫的哀鸣。有学员在河滩上练习骑马。两名马术教练,马鞭缠着水草,抬着单杠跑马。马蹄踏在河沙上吧卿响。一名学员跃上“跑动的单杠”。一匹马的关节不正,将一名学员甩下马背。“上马动作,第一要稳……”桑来牵住马头指点道:“要像趴上*的公狗一样稳。”他说这话时已经翻身上马。马突然受惊,驮着桑来消失在夜幕中。“这就是让你们先练上单杠的原因。”教练望着远去的惊马,抬脚勾住单杠上晃动的马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