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抹微对着太夫人轻轻一笑,“太夫人,夫君他没有事,真的,他说他迟早会回家的,他还要我代替他吃寿面呢!”
守在床尾的喜桃和喜莲顿时泪流满面,背过身去,呜咽压抑。
罢才喜莲又去前面打采消息,说是因为天气还热,路途遥远,担心尸身腐烂,二少爷的尸身已经被就地掩埋在战场了。
随从只带回了二少爷的衣冠,上面血迹斑斑,暗红色泽沭目惊心。
太夫人紧握苏抹微的手,点头说:“没错、没错,我的孙儿我知道,他是个有福气的人,怎么会短命?等他的战事一了,就会回家了。”
苏抹微笑道:“是的,是的。”
喜桃与喜莲看着这对心痛到已经神智不清的祖孙俩,除了默默流泪,连劝都不敢劝,姨女乃女乃那个样子,太让人心痛了。
太夫人又把手放到苏抹微的小肮上,“你也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刚才大夫来检查了,说你已经怀孕两月有余了。”
苏抹微惊讶地瞪大眼睛,问:“真的吗?”
她简直不敢相信,小手又惊又喜、小心翼翼地模着自己的肚子,“我一点感觉都没有,真的有个小宝宝了吗?”
喜桃道:“姨女乃女乃的月信一直没来,奴婢们都猜测过是有了,今日让大夫一检查,才知道是真的,恭喜姨女乃女乃!”
苏抹微笑呵呵地用手摩挲着自己的肚子,眼底是满满的欣悦,似乎对噩耗一无所感,“我以前月信都很规律的,本来我自己也怀疑过,可是我听人讲,怀孕之后都会恶心想吐什么的,我却什么都没反应,所以不太相信。”
太夫人低头悄悄擦了擦润湿的双眼,才微笑着安慰她说:“大夫说你的身子骨好,所以母子都很健康,但是前三个月还是要小心点,以后那些灶上的活不要再做了,好好保养最重要。”
苏抹微点头,“是,都听太夫人的。”
之后,太夫人的清宁园里,依然清净安宁。
没有人再在她们面前提二少爷的丧事。
郑氏虽然伤心难过,但看在苏抹微的肚子里怀着自己儿子的遗月复子,所以也特地吩咐了丫鬟仆妇小心照肴,又特意挑了两个经验丰富的嬷嬷到苏抹微身边贴身照顾,伙食住行全用最好的。
郑氏还特意升了喜桃、喜莲的品级,把她们提拔成了二等,月钱也增加了五百文。
或许苏抹微的身体真的很好,尽避她的小肮日渐鼓胀,她却从来没有恶心呕吐过,也没有不良妊娠反应,只是胃口越来越好,吃得越来越多。
太夫人是过来人,不赞成嬷嬷们一味滋补,她对苏抹微道:“孩子太大了,生产困难,你这又是头胎,更要小心仔细,多吃些清淡的吧!”
苏抹微向来崇慕太夫人,便听她的话,多吃水果蔬菜,肉类也只是多吃鱼。
这期间,府里也发生了许多事,听说袁丽华找老爷太太大闹了一场,说她爹袁可望绝对不会陷害自己的女婿,她不许任何人说袁家的坏话。
吵闹的结果,就是一向温文儒雅的老爷原北顾大发雷霆,当天就把袁丽华遣回了娘家,次日又补送了休书,彻底将袁丽华休出原府。
而在朝堂上,袁可望通敌卖国,证据确凿,据说前线找到了他与穆国皇帝的亲笔书信,书信中还附有景国的战略地图。
皇帝玄昱勃然大怒,袁可望被凌迟处死,袁家满门抄斩,女眷发卖。
袁可望的副将耿信昌彻底接管了原来的袁系兵马,耿家更是送了一妙龄女儿入后宫,耿家瞬间成为新贵。
据说袁可望被处决前,破口大骂耿信昌是奸佞小人,他错信了小人,受了冤枉,死不暝目。还骂原府之人都是傻子,原齐之是被耿信昌害死的,根本就不关他的事。
金陵的贵族们议论纷纷,原府却无所回应。
就这样,原本掌握了景国三分之一兵权的袁家顷刻间墙倒屋塌,灰飞烟灭。
袁可望曾手握重兵,却嚣张跋扈,甚至要胁皇上,最后终于自食恶果。
不管是什么样的世家大族,在皇权至上的朝代,说毁去也就是眨眼之间的事。
为此,苏抹微叹息好久。
她以前以为富贵荣华可以长久,现在才明白富贵人家的日子也未必好过,伴君如伴虎,当真如履薄冰,要时刻小心翼翼,才能避免大祸临头。
平安顺遂地过了一年,阳春三月,苏抹微顺和生下一个健康男婴,婴儿哭声了亮,中气十足。
婴儿刚一落地,便被他的祖父亲自赐予了名字“嘉佑”,希望这是一个上天保佑的孩子。
太夫人握着郑氏的手,忍不住老泪纵横,说:“你日后一定要好好待他们母子俩,一定要善待他们啊!”
郑氏也是心酸,想着自己的儿子无缘亲眼见孙子一眼,同样泪水满眶,便应道:“儿媳会善待他们的。苏氏生育有功,把她提升为侧室吧!”
这次太夫人却沉默了,她想了许久,才道:“苏丫头还太年轻,如果她还有再嫁的打算,就把孩子留下,送她回娘家也好,咱家总不能耽误了人家一个好姑娘的一辈子。”
孙子刚诞生,却要谈论儿媳妇的再嫁问题,郑氏自然不快,但是她也不敢忤逆婆婆,只好含混地应了,只说回头再问问老爷和苏抹微本人的意思。
老爷原北顾却是赞同太夫人的意见,当初郑氏为了给自己的儿子冲喜,强纳良家民女为妾,还坏了人家的姻缘,老爷本就不甚高兴,现在儿子已去,再给苏抹微找个好出路,也算是对她的弥补。
苏抹微才十七岁,后半生还很漫长。
郑氏还是有些不愿,原北顾却道:“你当初硬是纳苏氏进门,坏了人家的姻缘,怕是都报应到了儿子身上,难道你还不该为儿子和孙子积点阴德吗?”
郑氏惶恐了。
苏抹微却从来没想过离开原府,回娘家再嫁。
并不是她贪图原府的荣华富贵。而是因为这里是原齐之的家,是她和他的家,是他们儿子的家,她怎么会走?
她一遍遍地说:“夫君会回来的,真的。我等他。”
苏大娘也曾来劝过,但是苏抹微意志坚定,苏大娘便不再勉强她,只要她好好把儿子养大,女人有个儿子做依靠,也还不算太凄凉。
苏抹微却道:“娘,齐之真的没事,我能感觉得到。他迟早会回来的!”
见她说得认真,眼神亮得吓人,苏大娘和太夫人一样,心里难过,却顺应着女儿的坚持点头,“是,女婿一定会回来的。”
苏抹微知道大家都怀疑她精神出了问题,可是她知道自己很清醒,她就是有那种感觉,原齐之还活着,在做着他自己想做的事,他早晚总有一天会回家的。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情深至极处,便有了灵犀一点通。
苏抹微坚信着自己的直觉——原齐之一定还活着。
寒冬酷暑,季节轮换,岁月更替,牙牙稚婴很快会走了、会跑了、会说话了、会调皮捣蛋、会读书写字了。
原嘉佑六岁了。
这期间,原府越发人丁兴旺。原嘉佑的大伯原修之已经有了长女原嘉宁、庶长子原琅、次女原嘉馨、嫡长子原嘉衍;三叔原治之那边的三婶婶也怀孕了,肚子里有了小宝宝,据说再过两个月就可以与小宝宝见面了。
这期间,景国内部吏治清明,经济繁荣,更难得的是天灾很少,人祸更少,国库丰裕便养得兵精马壮,战力十足。
而穆国皇帝年纪大了,贪恋美色,男女通吃,据说他收了一对绝色姊弟入宫,玩了姊姊再玩弟弟,通宵达旦乐不思蜀。而穆国境内连着三年干旱,颗粒无收,老百姓饿死不少,又有苛刻税收,民不聊生,官逼民反,穆国境内便民变四起,纷纷扰扰。
原本依附于穆国的少数民族纷纷独立,北方西匈奴的西单于侵吞了东匈奴,西单于却又因为过于残暴贪婪而被部下推翻,合并了东西匈奴的将军据说叫齐原。
齐原以幽州的燕京城为据点,北方大片的草原牧场为依托,训练了黑衣黑骑的“北府军”,北府军从燕京一路杀向南,摧枯拉朽一般地占领了原本属于穆国的乐陵、兖州、徐州、扬州等军事重镇。
齐原一战而天下皆惊,不仅穆国君臣恐惧,就连景国的人也都在纷纷议论到底是怎么突然就冒出来这样一位人物?
当齐原的兵马与北上的景国军队合兵一处,宣称自己本就是景国少将军时,更是天下哗然。
景国七年磨一剑,不动声色中实现了自己的军事战略目的。耿信昌在两国交战的前线虚与委蛇,齐原却直接潜伏北上,然后占领了幽州,直接抄了穆国的大后方。
当齐原南下,景国军队北上,穆国大半国土就注定了沦丧。
再之后,战火又持续了整整三年,北方天灾人祸不断,纷纷归依了能够给他们一口饭吃的景国,老百姓主动投敌叛国。
在大雪纷飞的寒冬,穆国京城长安被攻下,皇帝自刎,穆国宣告亡国。
至此,天下终归一统。
阳春三月,原嘉佑九岁了,四肢矫健,眉目俊朗,已经颇有乃父当年的风采。
他虽然酷爱习武,但是母亲总强压着他多读书,并不乐见他要上沙场当英雄的愿望。
现在大家都知道了沙场上赫赫有名的北府军,原来就是原府二公子原齐之的杰作,齐原其实就是原齐之。
他诈死埋名潜伏穆国,最后从穆国月复地划开惊天一剑,终于灭了穆国。
原嘉佑对父亲充满了各种憧憬与崇拜,日日思夜夜念,就想着早点能见到父亲一面。
反观母亲却始终神色淡淡的,似乎并不怎么激动的样子。
当初北府军亮相天下,原府知道原齐之没死,好生一阵热闹慌乱,苏抹微却说她从来就没相信过原齐之死亡的消息。
唯一知道内情的原修之对弟妹佩服之至,也为她与弟弟之间的深情而感动。
这一日,原嘉佑下了学,拉着小舅舅苏抹云的手就朝雪松园跑,边跑边催促:“快点,快点!虎生说在外面看到好多黑衣黑骑的兵马,一定是北府军班师回朝了,爹爹回来了!”
虎生是原嘉佑的贴身小厮,小道消息最灵通。
苏抹云已经长成十五岁的翮翩少年,此时听说姊夫回来了,也是激动不已,他更多得是为姊姊感到开心。
时光流转,眨眼间已是十年。
姊姊最美好的青春便在这默默等待中消逝了。
希望姊夫不要辜负了姊姊。
舅甥两个,一大一小两个少年急匆匆闯进雪松园,不顾丫鬟婆子的阻拦冲进正院堂屋,却看见苏抹微正和一个须发蓬乱的高大男人执手相看。
男人满面风尘,头发上甚至还染着尘土,胡须浓密几乎遮掩了大半张脸。
可是他的眼睛那么亮、那么专注、那么深情,只为了怀中十年如一日的小女人。
苏抹微半依在男人的怀里,仰着头,眼睛里有晶莹的水珠在滚动,那泪再不同以往的苦涩难言,而是闪烁着幸福的光泽。
苏抹云拉住了原嘉佑往前冲的脚步,抬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原嘉佑用力眨着漂亮的凤眼,忘记观看生平第一次相见的父亲,反而看着母亲,他只觉得自家母亲那一刻好动人好美丽。
这一刻,刹那便是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