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后
“明天带上一份礼，去探望周家老太太吧……”
父亲剑眉微皱，眉间立时就凝成了隐隐的川字，说完这话就略带倦意地靠着椅背，合上眼，再也不看我们。
连王和也退下了，四下并不曾有下人走动，我坐在廊下，团狮青铜鼎上，檀木香气袅袅晕出，和着树影投下的斑驳，光影明灭之间，父亲的面容，竟被笼得有些不真切了。
“看望周家老太太？”璕狸斜斜地挑着眉问道，“父亲只是让我去周家探病么？”
“呵……你倒是问起我来了！”
父亲见璕狸这样问，摇椅略微一滞，并不睁开眼，话语间还是古井一般不曾有半丝波澜，状似不禁意地问：“不是便又如何？”
……
我急急摇着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可是他只做不见一般，自顾自的往下说：
“其他的事我不说……”他的嘴角微微向上挑着，戏谑间冷意毕现。
“只是探病一事嘛……好像到不了我尽孝的时候……”
那摇椅，终是不动了。
而我身旁的璕狸，似乎是不曾察觉父亲周身的冷意，一脸年少公子的淡雅从容，一伸手，松松的广袖便退了下来，露出一截根骨分明的腕子来，左右悠然地捧起茶盅，惬意地品起茶来。
我心想，好一个王家公子！
这边正想为他辩解什么，便听到父亲似有若无飘忽的叹息。
“你那天做的什么，我并不追究……”父亲坐起身来，一眼的精光在他的两个子女之间游动着，“我的女儿，容不得他人的半点侮辱……”
我稍感到意外，这样大事的，父亲经不追究么？我眸光一暗，动容的向前探出了身子。
“可你就丝毫没有错处么？”
不同于记忆中的宠溺与包容，眼前这位深沉的男子此时对着我的兄长说道：
“你妹妹这样的相貌……你私自带她出去，难道就是对的？即使周家公子放肆，小惩大诫便可，现今你倒是送了人家一个痛快！”
我默然垂头，父亲说得并无道理。
江南的周家，在王谢未渡江之前，一直是江左的望族。就是先帝初到建康，他们也是朝廷极力拉拢的对象，若不是当年阿爷将王氏的宗族之女嫁与，借此收服周氏，先帝的帝位定然也不会如此安稳。
周氏到这一代，才貌双全的女子倒是不少，可是周家家主年方四十方由正房嫡出一位公子，也就是当天那位锦衣公子，名作瑾，表字淮男，人称七爷。
现在那人被璕狸一脚废了，抬回家时已是人事不省，好不容易救起来，可下半生只能在床榻上渡过……周家老太太当时就昏了过去。
一面是江南百年望族，一面是举国华族领袖，对方也不是可以让人小觑的人家。就是什么也不论，另一桩事也是颇为……
现下只是让璕狸到府上探看老太太，已是给足了璕狸面子了。
“爹……哥哥他……”
父亲听我开口，转过头来狠狠瞪了我一眼道：“你别开口，这事情你也是难逃干系的！”
“呵呵，那周家至今还未曾有半点风声，只怕不是三两句便能打发的吧？”
璕狸只看着手中的扇子，忽然“啪”的一声将其收起，在手中把玩起来，修长的手指描摹着细密的象牙扇骨，不经意间扫了我一眼，像是文人谈论诗歌一般无害：
“今年豪雨成灾，淹没的良田何止万顷，堤坝决口也不在少数……”他说的这，蓦地顿了顿，“南方现下怕已是告急了吧？哎，不但是我们家的兵，现下怕是举国的饭碗，全要赖着人家了。”
“你既是知晓……从小我便看你不是没有轻重的人。”
父亲听得璕狸这般说，立时拢紧了眉，面色沉了下来。
“就像父亲说的……阿茀，是容不得他人的半点辱没的。”
那时候的我们，也都是这般年少，决然到决绝，虽只是一字之差，可是付出的又何止是那点笔墨之力？
像是在谈论今日的天气一般，璕狸眉眼间尽是王孙公子的淡雅明朗，他抬高了些下颌，侧过脸去的瞬间，俺那名黄的光晕在他的轮廓鬼使神差地笼上了一层薄薄的清冷。
明明是那样回护到极致的暖人话语，从他口中出来时，竟有些森森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