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一天方婉所设的学堂的课就要结束了,江采薇心情大好,便让青萍伴着到乡间走走,此时正是采薇的时节,乡间女子说笑采薇,动作优雅柔美,口中还唱着曲,江采薇在车中听着不觉着迷。
“福安,就在这里停下,我想下去走走。”江采薇掀起帘角,看着路旁薇菜长得正盛,不禁心旷神怡,驾车的小厮听到江采薇吩咐缓缓将车停下,青萍先从车中下来又回身扶江采薇下来,江采薇看着田间都是女子,转头对福安道:“这里都是女子,福安,你驾车去前边等着吧。”
“是。”福安应了一声便跳上马车,驱车往田垠走去。
“明天终于结束了。”江采薇深呼了口气,说话间已抬脚往田间陌上走去,青萍紧随其后,疑惑道:“小姐莫非不喜欢白夫人?我看在所有学生中,白夫人对小姐可是青眼有加。”
江采薇摇摇头,“不是不喜欢先生,只是先生多是讲的宫里的规矩,我无心入宫,学来实在没用啊。”
“也对!”青萍点点头,可眼中却不禁带了忧色,若老爷夫人没有这样的心思,又怎会送小姐去方婉那里呢?她犹豫半晌,轻声道:“小姐,如果老爷和夫人有心送你入宫呢?”
“青萍,你何时变得这么多话了?”江采薇嗔怪地看了青萍一眼,看起来有些薄怒,这件事她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每到那时,她总是在心底给自己一个不会发生的设想,现在被青萍这样直白地说出来,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青萍看着江采薇阴晴不定的脸,微垂下头,亦步亦趋地跟在江采薇身后,不多时便到了小路的中间。
田间的女子还在唱着歌,只是歌中多了几分淡淡的哀愁,江采薇顺着歌声看向那女子,那女子约莫二十六七岁,虽然穿着很是朴素,可是举手投足间颇有一种高贵的姿态,她垂首拨弄着面前的薇菜,歌声也像是在叹息,“卿尚小,共采薇,风欲暖,初成蕊,问离人,山中四季流转又几岁?”
“这首歌真好听,姐姐可否见告这是什么歌?”江采薇走到那女子身侧,开口低询,那女子抬眼看江采薇一眼,睫毛上泪珠轻颤,说不出的楚楚可怜,她见江采薇的眼中带着探寻,抬手拭去眼角的泪笑道:“这首歌叫采薇。”
“采薇?”江采薇轻扬了下嘴角道:“这可巧得很,我也叫采薇,刚才听姐姐唱这首歌,似乎很是伤悲,不知其中是不是有什么故事呢?”
那女子听江采薇这么一说,手一僵,只一刹就又恢复了正常,她摇了摇头,看着江采薇干净的眼眸,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竟不自觉地又点了点头,“的确有一个故事,一个改变了我,也改变了他的故事。”
江采薇看着看着她,没有开口,却已做好了倾听的准备,那女子停下手中的活,带江采薇走到田边,目光变得悠远起来,“初识他那天是上元节,花灯迷乱,明月孤圆,那时烟火绽开,他站在秋水湖边,一袭白衣,宛若天神,当时我被人追杀跑到湖边,已无退路,是他将我救下,自那之后我常常和他一起,不觉间生了爱意,由于我从小被父母管教极严,很少体验民间的生活,于是他便带我来这里采薇,他说他娘就是在采薇时节结识的他父亲,他也是出生在采薇时节,所以对采薇有种别样情怀,他一生最大愿望是采薇山上,避世而居。”
那女子脸上带着笑,江采薇不禁想到了柳飞烟,那女子侧目,见江采薇出神,笑道:“想到心上人了吧?”
江采薇摇摇头道:“然后呢?你们有在一起吗?”
那女子叹了口气接道:“十年前,献王作乱,为了将乱党一举歼灭,他一马当先,那天下了极大地雪,整个世界都是晦涩的白,他为了将一个人送到护城河边,胸口挨了一箭竟不声不响,直到将那人送上船才倒下,而从那之后,他就再未醒来,于是每到采薇时节我便会来此采薇,时节过后便会回道观去。”
“道观?”江采薇诧异地看着面前的女子,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那女子点点头道:“自他过世后,我便随他母亲一起入道,只想能够炼出一颗起死回生的的丹药,能够让他重生。”说到这里,那女子眼中又有了泪,“我知道这不过是痴人说梦,可若不如此,只怕我根本撑不到现在。”
“这首歌是他写给你的吗?”江采薇看着那女子,那女子含笑点头,泪却滑落,“这首歌还未写完,可是他却已不见。”
“那你为什么不帮他完成?”江采薇不解地看着那女子,那女子摇摇头,“有时候,并非想写便能写完的,这首歌既然有了故事,故事尚未完结,又如何写得完?也许有一天会有人将这个故事继续,将这首歌完结,却已不会是我。”
江采薇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还未明白那女子话中的深意,那女子便又哼唱起了这首歌,“雪欲来的时候,又烫一壶酒,将寂寞,绵长入口。大寒夜,山那头,彤云出岫,小炉边,那首歌谣不经意被写就。白露前,麦未熟,恰是初秋,约临走,将柴扉轻叩,岭上霜红也浸透了眼眸,那首歌,哽在喉,沉默不忍回头。卿尚小,共采薇,风欲暖,初成蕊,问离人,山中四季流转又几岁?”歌声刚落,她转过头看着江采薇道:“这首歌我教给你,希望有一日你能将它完成,我希望这首歌完成时,故事变得美好起来。”
江采薇愣愣看着那女子,眉眼弯弯,忽地微笑起来,她点点头,“终有一天,我会将这首歌完成的。”说罢轻哼起了这首歌,少女独有的声线悠悠散开,让人的心渐渐沉淀,却又带着说不出的感伤。
江采薇只用了一个时辰便已将这首歌学会,她抬头看着西沉的落日,突然想起柳飞烟还等在古榕下,忙起身告辞,“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只是不知姐姐怎么称呼?”
“我叫妙音。”那女子看着江采薇,眼中带着笑意,仿佛看着十年前的自己,她们有一些相似,却又相差很远,也许人在年轻的时候,多多少少总会有一点相似的地方吧。
“我叫江采薇,妙音姐姐,再会。”江采薇挥了挥手,抬脚往大道走去,妙音看着江采薇的背影,“咦”了一声喊道:“江姑娘,请留步。”
江采薇疑惑地转过身,妙音道:“你是宫里的人?”
江采薇摇了摇头,“我不是宫里的人,只是一直在曾在宫中任尚仪的夫人那里学习一些规矩而已。”
“哦。”妙音点点头,有些欣慰却又有些担忧,江采薇是个难得的好女子,却又有种深邃入骨的寂寥,她是她见过的所有女子中最适合深宫的人,可她却不希望她陷入那九重宫阙,后宫是个可怕的地方,进了那里,不是被同化,那就只能被她们吃的不剩骨头,若真的有朝一日她走进那里,她会是怎样的结果?
“那,我先走了。”江采薇探寻地看着妙音,妙音点点头,看着江采薇远去的背影,心底突然有种莫名的悲伤放大。
“走吧。”青萍扶江采薇上了马车,对福安吩咐了一声便要放下帘子,就在此时,突然一个身着黑衣的少年走到了马车跟前,他抬眼看了眼撩起的帘子,青萍忙将帘子放下,可心却兀自跳个不停。
“请问这里距皇城还有多久的路程?”那人声音滑腻*,却又带着点点疏离,更让青萍不自觉地想要掀起帘子再看一眼。
“哦,驾车的话半个时辰,若像公子这般走,到了皇城,只怕城门就关了。”福安好心提醒,哪知话音刚落,那人竟如鬼魅般消失不见了,福安摇摇头道:“奇怪,怎么就不见了呢?”
“什么不见了?”青萍忙掀起帘子,见那人已不见了身影,忙道:“快走吧,再不走我们就要关在城门外了!”
“是,是。”福安应着,轻打了下马背,马车缓缓向前行去。
到了荷塘时已是月上柳梢,江采薇跳下马车,急急向古榕跑去,柳飞烟躺在榕树下,呼吸均匀,竟已睡着,江采薇走到他身旁坐下,柳飞烟立刻被惊醒,他微眯着眼,看着江采薇,唇角微扬,“你来了?”
“嗯。”江采薇点头,“你久等了。”
“没有。”柳飞烟摇摇头,目光苍茫,竟带了一丝悲伤,江采薇指月复抚过柳飞烟的眼睛,柔声道:“飞烟,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
柳飞烟握住江采薇的手,轻声道:“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家吧。”
“不要。”江采薇倔强地看着柳飞烟,“你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怎么放心?”
柳飞烟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在这里等了很久,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
“怎么会?”江采薇惊异地看着柳飞烟,却见柳飞烟微合起了眼睛,他轻抿了一下唇,忽然间,江采薇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榕树下的那个男孩,江采薇犹疑了一下,终于问出了心底的疑惑,“飞烟,当年,你发生了什么?”
“当年。”柳飞烟重复了一遍,眼前浮现了那年雪夜发生的事,他紧握着拳头,全身止不住抖了起来,“那年的冬天特别的冷,雪也特别的多,有一天哥哥回来,神色很是凝重,他说他那夜要出去一下,我心中怕得很,让哥哥答应我早些回来,他笑着说,一定会的,可是他的笑看起来好无力,连承诺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江采薇凝神听着,手紧紧握着柳飞烟的手,似乎感到了江采薇传递来的安慰,柳飞烟深吸了口气,又开始了讲述,“那天哥哥到底是做什么,我不知道,只是哥哥确实遵守承诺回来了,他回来时天还是灰蒙蒙的,我一夜没有睡熟,忽然听到门外一声长嘶,我立刻跳下床赤脚向门外奔去,那夜下了一夜的雪,我的脚埋在雪中,可是在打开大门后,我再也感受不到一点寒冷,哥哥站在门外,白衣翩然,胸前一片血红,他虚弱地对我微笑,他说,飞烟,我没有骗你,我回来了。哥哥说完便倒下了。”
柳飞烟深呼了口气,“后来我娘听说道家有炼丹药的秘法,能够炼出起死回生的丹药,于是她毅然决然地带着哥哥的尸身出家入道,并发誓,若不能救活哥哥,决不踏出道观一步。”
“当年你还那么小,却经历了这么多。”江采薇看着柳飞烟,心底的柔软层层散开,对眼前的人除了喜欢,又多了几分心疼,突然脑中人影闪过,江采薇不禁想到了妙音,这个故事和妙音讲的好像有几分相似,她疑惑道:“飞烟,你哥哥认识一个叫妙音的女子吗?”
柳飞烟摇摇头,“没听哥哥说过,我当时那么小,哥哥怎么会和我说这些呢?”
“也对。”江采薇点点头,把这天遇到妙音的事情讲给了柳飞烟,柳飞烟听后不觉惊叹世间无巧不成书,忙道:“那就请采薇把采薇唱给我听,可好?”
“恩。”江采薇点点头,开口唱起了那首采薇,歌声在夜色中渐渐散开,明月低垂,月华如水,唱的人醉了,听得人痴了,江采薇说:“飞烟,这是首残歌,妙音姐姐希望有朝一日我能将这首歌完成,我们一起完成,可好?”
柳飞烟点头,笑意晕进了眼睛,他伸出小指,低声道:“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江采薇微垂下头,勾住柳飞烟的小指,轻声许下了那白首之约,“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