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沈复和两名护卫带着沈茂、沈英才回到沈家,跟着沈茂兄弟出去的护卫也被扔到沈家后门,个个五花大绑,满脸伤痕,形容狼狈。
曾氏气的浑身发抖,“反了,反了,清平世界,竟敢平白无故打伤良民,”沈复阴沉着一张脸,好似能拧出水来。
眼瞅着主人、主母这样子,侍女婆子们都吓的屏声敛气,小心翼翼,连走路都是悄无声息的。
沈复面沉似水的坐了会儿,起身去了外院书房,“你照旧过日子,莫自乱阵脚。我跟师爷仔细商量着,想个万全之策曾氏见他是出去办正事,忙一迭声的答应,送他出了门。
沈茂、沈英都受伤不轻,一回到家,便忙忙的请医延治。沈茂的妻子吴氏,沈英的妻子苏氏,各自在丈夫榻前垂泪,伤怀不已。
沈复有两名嫡子沈茂、沈英,另有三名庶子,沈苇、沈芸、沈茗。沈茂之妻吴氏是江阴侯吴高的嫡孙女,沈英之妻苏氏是是鹰扬卫指挥使苏良之女,沈苇之妻通政使唐涛的庶女,四子沈芸之妻是杭州知府虞邻的小女儿,幼子沈茗之妻是吏部郎中冯应京的次女。可以说,沈家的儿媳妇,娘家都过的去。
丈夫眼看着仕途不保,亲生儿子又受了伤,曾氏的心情,可想而知。平时她看庶子媳妇就不顺眼,这会儿想想自己的亲生儿子身负重任,庶子却只会白吃白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对着庶子媳妇,未免恶形恶状。
沈苇之妻唐氏捧茶给她,曾氏心绪恶劣,不耐烦的把茶盘推到一边,“没眼色的!这会子我哪有心思喝茶,快快离了我的眼!”
唐氏虽是庶女,可是在娘家时颇受父亲宠爱,性子有些跋扈。无缘无故挨了曾氏的斥责,她心中火气蹭蹭蹭的往上窜,真想顶两句嘴,骂曾氏两句,出出胸中这口恶气。可婆婆总是婆婆,礼法森严,她心里这么想,究竟没敢骂出来。
真骂了婆婆,怎么着都是自己没理。唐氏性子不好,但是并不笨。
忍气吞声回了房,唐氏跟自己的女乃娘区嬷嬷诉苦,“平时她凶巴巴的倒也罢了,如今沈家都到了这步田地,她还敢凶?您说说,都快成通敌卖国的重犯了,还跟我逞威风呢!”
区嬷嬷是名面相精明的中年女子,她想了想,咬牙说道:“我的好姑娘,姑爷家若真是通敌卖国,只怕您也会被牵连。咱们不能坐着等死,好姑娘,离了沈家吧!”
满门抄斩的事,又不是没有过。既然情势不妙,赶紧寻个后路,不能傻着等。
唐氏自己也不是没想过,只是从没说出口。听到女乃娘也这么说,犹豫道:“离了沈家,我这再嫁之身,也嫁不到好人家去,后半辈子算是没指望了
“那也比死了强!”区嬷嬷很有决断,“咱们先逃出条命,往后的事往后再说!等过了风头,姑娘往外地一嫁,还是好日子!”
保命要紧,其余的,都是小事。
唐氏很是彷徨,“女乃娘,万一沈家后来没事了呢?我岂不是枉做了小人眼瞅着夫家有难,自己麻溜闪了。之后若夫家重又兴旺发达,自己岂不羞死。
区嬷嬷冷笑,“没事?你看看沈家什么样了!不过一两天的功夫,下人逃走多少?老爷太太都顾不上管!姑娘,我估模着,沈家是真乱了
这要是搁到三天前,沈家有下人沈走,沈复沈老爷一张片子拿到顺天府,立即有衙役奉承着出门寻人,逃也逃不月兑。可是你看看这两天,下人只管逃,主子们都顾不上管。
沈芸之妻虞氏昨晚也逃了名婢女,根本没报官。不是虞氏不想,是沈芸不让。沈芸的意思是,沈家如今已经够乱的了,若是帮不上忙,就老实呆着,别再给添麻烦。
沈家正在风头浪尖上,你往顺天府去贴子说逃了婢女,是想让顺天府笑话你呢,还是想让顺天府敷衍你呢?除了笑话和敷衍,你还能遇着什么,难道逃走的婢女会有人诚心诚意替你去追。
区嬷嬷说来说去,唐氏下定了决心,“女乃娘您回趟甜水井胡同吧,当面禀告我父亲,就说我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求他老人家想法子
区嬷嬷大喜,忙答应了,“姑娘放心,你的事,女乃娘比自己的事还上心呢!”赶紧逃吧,我有儿有女的,可不能跟着在沈家送了命!
区嬷嬷出了沈家,秘密去了甜水井胡同的唐宅,求见唐通政。唐通政年过五旬,相貌清癯,听了区嬷嬷声情并茂的一番话,只淡淡说道:“知道了,让她等着区嬷嬷在他面前不敢多言多语,恭敬的行礼告辞,赶在宵禁之前回了朱雀大街。
区嬷嬷走后,唐通政的妻子李氏自屏风后走出来,担忧的问道:“真要离了沈家?老爷,这种事做出来,旁的且不说,名声不大好
夫家一有个风吹草动,你们唐家就想接回女儿,变脸可真快。这样的人家,谁敢深交。
唐通政苦笑,“你当我愿意?这两天我冷眼看着,情势恐怕真是对沈家大大不利。太太,咱们有个和离的庶女,总强过有个嫁到反叛人家的庶女
李氏最小的女儿年方十四,正在择配,哪肯让个庶女坏了唐家的名声,影响小女儿的婚事?李氏想了想,俯耳过去,跟唐通政小声说了几句话。唐通政眼前一亮,连连点头,“太太说的极是!”
第二天,唐通政亲自到了沈宅,骈四骊六、文绉绉的一番话说下来,听的沈复昏头昏脑。好半晌,沈复才慢慢回过味儿:唐家这是要接回女儿,离了沈家!
沈复大怒。只不过有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说了那么一句话,难道凭这个能断我沈复的生死?唐涛你何必如此性急,早早的便要和我沈复划清界限。
怒归怒,沈复可不敢直截了当的说出来。通政使是九卿之一,职责重大。出纳帝命,通达下情,关防诸司出入公文,奏报四方臣民建言,申诉冤滞或告不法等,全归通政司管辖。沈家正值危难之际,通政司,可不敢得罪。
唐涛从容说道:“小女命中有难,须出家为尼方能躲的过去,尚请大人垂怜俯允。她既出家为尼,唐家不敢耽误令公子,恕唐某厚颜提一句,让他俩和离了罢。令公子再娶,她清灯古佛,都是各自的命
这种说法,其实很给沈家颜面。沈复思之再三,慨然应允,“唐大人,全依着您!令爱贤惠大度,这样的儿媳妇,愚夫妇实是舍不得。奈何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为了孩子好,只得如此
唐涛感激的道谢,又再三致歉,沈复哈哈大笑,“彼此至亲,何必如此客套!虽是和离了,唐、沈两家依旧是故交,您说是不是?”痛快的给了和离文书。
内宅里头,专程来接庶女的李氏则被曾氏冷嘲热讽了一番,“哟,怎么今儿才来呀?以你唐家的伶俐,该是那小偷才吵吵出来,您便来接亲闺女才是
李氏只装作听不懂,含笑解释,“这孩子若不出家,恐有性命之忧。您老是最慈爱的,哪能舍得她青年早夭呢
唐氏在旁听的发急,低声问道:“太太,您要送我出家?”李氏冷冷看了她一眼,你以为怎么着,和离了,你还做唐家大小姐?惯的不像你了。
外面和离文书已经写下,曾氏虽不同意,也是无奈。酸了无数句,心里有不少不情,最后还是眼睁睁看着李氏、唐氏扬长而去。
区嬷嬷早把唐氏的细软收拾妥当,命人抬了走。这女人和离,粗笨家什不要便不要了,细软一件不能拉下。姑娘再嫁的时候,老爷太太不一定给不给添妆呢,这些,可是她后半辈子的依靠。
李氏带着唐氏出门,吩咐车夫,“去铁花庵唐氏急了,嚷嚷道,“父亲呢?我要见父亲!”李氏凉凉看了她一眼,冲身边的婢女使了个眼色。婢女是早已交代好的,再不迟疑,麻利的拿着一块布塞到唐氏嘴里,接着把她手脚捆住,让她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
唐氏愤怒的的挣扎着,拼命想往李氏身边凑。李氏冰冷看着她,目光中满是轻蔑、不屑,唐氏忽然心生恐惧,她要做什么,她究竟想要对我做什么?
到了铁花庵前,李氏轻蔑说道:“你若是在此处老老实实呆着,我便留你一条活命。等风头过了,在外地替你择户人家,送你出嫁。你若敢不老实……”
她的目光阴森森的,透着杀机。唐氏吓的差点尿裤子,不停点头,表示“知道了,我知道了李氏微微一笑,命婢女替唐氏解开绑绳。
李氏驱车回城之时,心情松快。这丫头出了家,算是和沈家再无干系,老爷的仕途不会被她连累,甚好,甚好。
李氏的马车行驶过官道,直奔京城。
官道上,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被人拦住去路,气的涨红了脸,“让开!再不让开,休怪我不客气!”少年拨出腰中佩刀,准备大打出手。
这少年虽是穿着普通的青布袍,可j□j骑的是匹名马,腰中佩的是把宝刀,显然非富即贵。他身后跟着四名骑士,也是青布衣袍,腰间佩刀。
拦住他去路的,是名十五六岁的少女。这少女骑着匹小红马,穿着一身玄色骑装,更映衬的一张小脸如凝脂,如炼乳。她神采飞扬,美丽中又透着英姿飒爽,令人心折。
“邓之翰,小孩儿家别乱跑,赶紧回家!”少女清清脆脆说道。
少年气的脸色由红转白,“你才是小孩儿!我是大人了,我现在身负重任,懂不懂?快让开,莫耽误我的正经事!”
少女白了他一眼,懒的再跟这小屁孩儿废话,扬起手中马鞭,抽了过去!少年忙抽刀抵挡,身后的四名武士也拨刀相助,过来帮忙。
鞭子时而轻灵如飞鸟,时而凌厉如苍鹰,四名武士也算得上功力不凡了,却被她变化莫测的鞭法抽的手忙脚乱,先后落马,倒在地上痛苦的呻,吟。最后,依旧能好端端骑在马背上的,只有邓之翰。
邓之翰从小是被家人捧在手心长大的,哪受过这份折辱,怒吼一声,挥舞着腰刀冲少女头上猛劈!少女眸色一冷,鞭子无情的抽过去,正中邓之翰的手腕!邓之翰把握不住,腰刀离手。
少女手中的鞭子卷起腰刀,拿在自己手中,笑吟吟看着邓之翰。邓之翰兵器都没了,士气大减,心里在犹豫着要不要空手相搏。
少女笑吟吟看了他一会,手腕用力,腰刀如箭般飞射而出!邓之翰只觉眼前精光一闪,然后,腰刀准确无误的插入他腰间的刀鞘!
邓之翰又是吃惊,又是下气,又隐隐有些敬佩。她看上去比自己也大不了多少,可是她这份功夫,自己拍马也追不上。若论真功夫,无论如何不是她的对手。
邓之翰虽是和她头回见面,却大体上能猜的出她是谁。“看样子她脾气蛮好,要不,跟她求求情?我总归是她的……好也罢歹也罢,总是同父姐弟,会有些香火之情吧?”邓之翰心中颇为踌躇。
理智告诉他,硬拼是拼不过的,只能另想办法。可是他打小是娇生惯养的,让他开口央求人,他哪里开得了口?
邓之翰正在犹豫,他后头传来马蹄声。过了片刻,一辆讲究的朱轮华盖马车到了他近前。车帘掀开,露出一张妙龄少女的明媚脸庞。
“翰哥儿,你没事吧?”车中少女关切问道。
邓之翰勉强点了点头,“姐,我没事
这车中少女,自然是邓之翰的姐姐邓之屏了。邓之屏见弟弟无恙,抿嘴笑了笑,命侍女放下脚踏,扶着她下了马车。她穿着一袭浅绿色衫裙,俏生生站在官道上,当真是美人如玉,风姿嫣然。
“大姐,小妹有礼了邓之屏微笑看着马背上的少女,温雅的福了福,“多年不见,大姐风采依旧,令人欣喜不已
邓之屏妆扮的很得体,礼仪很周到,声音温柔悦耳。不管从哪方面看,都是名门淑女的风范。
青雀笑道:“我劝你别乱认姐姐!你大姐七年前已经身故,邓家为她办过丧事,没人知会你么?邓之屏,邓之翰,宣府你们去不了,回家吧!”
邓之翰涨红了脸,直着脖子叫道:“不,我要去!外祖父有难,我怎能坐视不理?”
邓之屏审视的看了青雀一眼,面色诚恳,“大姐,咱们是亲姐妹,是不是?请大姐看在我和翰哥儿的份上,放过我外祖父吧!小妹求你了!”
“大姐,人世间最珍贵的是什么?是亲情,是父女之情,是姐妹之情!大姐如今青云直上,朝野敬仰,又何必纠结于过去的恩恩怨怨呢?”
“小妹头一眼见到您,便知道您不是凡人,您一定有着宽广的胸怀,慈爱的心!大姐,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忘了它,重新开始,好不好?退一步海阔天空,退一步,就能保全我和翰哥儿这双弟妹啊!”
邓之屏言辞恳切的说完,一双明亮的眸子,满怀希冀的看着青雀。
青雀笑嘻嘻道:“邓之屏,邓之翰,你俩跟我去一个地方,答应我一件事,或许我便不追究了,也说不定
邓之屏、邓之翰眼中都有了光彩。
青雀带着他俩上了山,一直到了石屋跟前。
“邓之屏,邓这翰,如果你们两个当中的任何一个,能像我当年一样,从铁窗跃下,落到倒立的铁钉上,再过了铁钉爬到小溪旁,往事便一笔勾销
“我当年爬过去的,如果你们能走,走着去也成。我还被人打了几掌,五脏六腑都受了伤,不过,我可以不打你们
青雀善意的补充。
邓之翰眼圈一红,“我来!”邓之屏忙阻止,“你是邓家嫡长孙,邓家往后全靠你了,你怎能受伤?还是姐姐来吧
青雀笑吟吟看着他们推让,不说话。
邓之屏极为坚持,“我是姐姐,而且我是女孩儿,撑不起家族。翰哥儿,于情于理,都应该是我
邓之翰想到自己还要赶赴宣府,救外祖父一家的性命,含泪点了头。
邓之屏缓缓走向石屋,“大姐,能否命人搬个梯子?”青雀笑笑,“不必,我送你上去轻飘飘拎起邓之屏,把她扔到石屋的铁窗上。
邓之屏壮起胆子往下看了看,差点没吓哭。外面地上铁钉狰狞,看着仿佛是吃人的恶魔一般。
邓之翰含泪闭上眼睛,不忍心往下看。青雀笑吟吟站在铁窗外,等着邓之屏往下跳。
邓之屏,只要你有勇气跳下,我不会让你落到铁钉上的。
邓之屏崩溃了,掩面大哭,“我怕,我很怕!”从这么高的地方跳到铁钉上,怎么敢,怎么敢?血肉之躯啊,哪受得住那个。
邓之翰目瞪口呆,青雀轻蔑一笑,“邓之屏,若没胆量,别充大尾马狼!”
青雀清脆的击击掌,叫来护卫吩咐,“把这两只给我看死了,不许他俩出京!”
邓之翰陪着痛哭不止、形象全无的邓之屏,垂头丧气回了宁国公府。他想抱怨邓之屏,“我要跳,你不许;你上去了,又不肯跳!”可是看着娇弱的姐姐,又觉说不出口。
青雀当晚便命人送了封信给沈复,“邓之翰被我撵回宁国公府了。十天八天的,他肯定出不来,你另想辙吧
屋子里有点阴冷,沈复的心也渐渐的越来越冷。这狠心的丫头,亲弟弟也下的了手!她这是要把我逼入绝境,不死不休么,沈复颓然坐到椅子上,心中恐惧、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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