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舍 第十二章/和氏璧

作者 : 阿飘小姐

“毕之……毕之?”

温柔的声音由远及近,看到那张他既熟悉又陌生的脸,上面带着关切的神色。“毕之,汝为何睡着了?这里太冷了,要不回去休息吧。”

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宽袖绿袍纬深衣,觉得无比怀念。

在他漫长的生命中,他的衣服一直是黑色的,从未改变过。

而现在,站在他对面的这个一脸温柔的青年,穿着的却是黑色袍服,虽然全身上下就只有腰间佩了一块玉饰,显得他整个人无比的朴素,可是他却知道这是大秦帝国之中,除了皇帝之外最尊贵的衣饰。

秦朝尚黑,只有皇族才能穿戴黑色服饰,而皇帝是玄衣绛裳,他面前的这位皇太子殿下,还没有资格在他的黑色袍服上缀上那赤红色的滚云纹。

而他也知道,这位皇太子殿下终其一生也就是皇太子殿下,在活着的时候,根本没有资格穿那最尊贵的玄衣绛裳。

“毕之,可是冻傻了?今年的冬天委实来得早了点。”俊美的青年关切地说道,缓缓地弯下腰来。

他看着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子殿下从怀里拿出螺纹赤铜手炉塞到自己手中,温暖的感觉从冻僵的手掌心一直熨烫到心底。

他垂下头,知道自己又做梦了,在这两千多年来他脑子里一直反复出现关于从前的梦。他甚至能背得出来扶苏下句话下下句话说的是什么,看案几上的竹简,是修筑长城的各项要事的审批,现在应该是秦始皇三十五年,他们的始皇帝又一次东巡,留下太子扶苏监国。

这里是咸阳宫的暖阁,平日里秦始皇就会在这里处理政事,扶苏从七年前就随侍在侧,学习如何打理政事,而作为伴读的他自然也就一直跟随。现在只要那位帝国的掌权者暂时离开,就会把几乎所有的权力下放给他最骄傲的皇太子,让他享受拥有这个国家的美妙。

不过做皇帝固然好,做代理皇帝也不错,只是要面对如山般的责任。看吧,整个暖阁里堆满了各种书简,当真是如山一般。

他忍不住往周围看了一眼,就算知道是梦,也觉得这样的场景太过于压抑了。他总觉得在下一秒,这些竹简就会崩塌,把他活活地压死在下面。

“脸色不太好,是因为昨天吃的那颗药吗?”一双温暖的手伸了过来,白皙的指尖按上了他的额头,那种灼热的触感让他微愣,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怎么从没有梦到过这样的场景?

是了,那颗药,那颗改变了他一生的长生不老药,看来是那时候的事情吗?

“父皇最近……所有人都必须遵守那道旨意,毕之,汝别介意。”青年收回手,温文尔雅的脸上带着些许歉意。

他愣了愣,这一段回忆已经许久没有出现在他的梦境之中了,所以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仔细想了下秦始皇三十四年的冬天,帝国的形势应该是变得紧张起来。秦始皇震怒直下,杀了四百多个方士。虽然并没有波及朝野,但现在已经人人惊惧,生怕下一刻就会承受到天子的怒气。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他抱着温暖的手炉,真情实意地笑了一下,道:“师傅留的那药,说不定真能长生不老。”他说的倒是实话,只是这句话一般没有人会相信。

“那就留在这,继续帮吾吧。”青年唇边的笑意更深了,自然以为这种话是开玩笑的。这位大秦帝国的皇太子殿下重新站起身,走回暖阁正中央的案几前重新坐下,伸手拿起案几上的和氏璧来回端详。英俊的脸庞在夜明珠温暖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深邃。刹那间,仿佛时间都静止了。

他眯起眼睛,留恋地看着面前这幅令人怀念的画面。他对这间暖阁非常熟悉,因为他在这里度过了将近十年的时间,对这里每一块青砖都很熟悉,熟悉它们哪里的金箔被竹简所磨掉了一角,哪个不起眼的玉石被手脚不干净的内侍偷偷挖走了一块,哪颗夜明珠因为那个骄纵的小皇子殿下故意碰掉而留下了裂痕。他可以在漫长的岁月中找回那一块块青砖,赎回那一颗颗夜明珠,复制那一卷卷的书简,甚至拿回了那块权倾天下的和氏璧,努力重现这间暖阁的所有真实感,可是却永远无法在现实中重新见到这个画面。

一瞬间,他有种疲惫的感觉。

孤独了两千多年,究竟是在执著什么?

“毕之,汝说吾可以拥有这传国玉玺吗?”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声音打破了这里死一般的沉默,年轻的嗓音中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忐忑。

他微微愣了一下,想起来但年的皇太子殿下确实在私下有着无法掩饰的自卑。因为,他的父皇是一个非常伟大的皇帝,拥有者传奇般的一生,无人能够超越。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是了,那时候他经常回答这个问题。他定了定神,缓缓道:“殿下会成为一个很好的皇帝,虽然不会有始皇帝那么伟大,但一定会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秦二世。在汝之后,还会有三世、四世乃至万世……”

是的,那时候,所有人都这么认为,连认为自己一定会长生不老的始皇帝都对扶苏很满意,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觉得扶苏的个性有些优柔寡断。

他知道,扶苏并不是优柔寡断,而是政治理念和秦始皇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始皇帝信奉法家,而扶苏则对这种**的治国理念并不苟同,更喜欢儒学思想,这都是源于仆射淳于越大儒的教导。其实这种思想非常适合大乱之后的大治,如果扶苏能够顺利登基,那么大秦帝国定会绵延万世。

可是他知道,在这个冬天,待始皇帝回到咸阳宫之后的一次酒会上,淳于越对于始皇帝推行的郡县制不以为然,建议遵循周礼实行分封制的这个提议,遭到了李斯的驳斥和始皇帝的不满,直接导致了淳于越的罢黜。扶苏因为强烈反对这件事而上书,便被始皇帝派到了上郡去做蒙恬大军的建军。

后是认为,这便是扶苏这一生的转折点。如果不是过早离开了政治中心,胡亥也不会仅凭李斯和赵高的支持便能登上皇位。

“毕之……其实有时候,吾真的很羡慕亥儿。”俊美的青年把玩着手中的和氏璧,心思却已经飞到了千里之外。

他抱着温热的暖炉,微微勾起唇角,淡淡地笑道:“陛下带着他出巡,是怕他给殿下您添麻烦。”别以为始皇帝是纯粹地溺爱小儿子,胡亥那么不安分的人,若是留在咸阳,肯定会将咸阳折腾得天翻地覆。

青年并未说话,只是唇边溢出一丝苦笑,目光依旧流连在手中的和氏璧中。

他便不在劝说,其实这些事谁都明白。一个帝国的继承人,和一个溺爱的小儿子,对待两个的态度自然会不同。他想着那龙椅上的始皇帝,许久许久之后,才不由得叹气道:“皇帝是站在所有人顶端的存在,没有人可以陪伴,所以才是孤家寡人……”

青年闻言一震,脸上的表情变得苦涩起来,随即转换了话题道:“毕之,知道这块传国玉玺的来历吗?”

他收拾了一下心情,即使知道这是在两千多年前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他也无比珍惜,不敢用任何敷衍的态度来对待。是了,当年他应该是这么回答的。“《韩非子·和氏》中记载,卞和得玉于荆山,献于历王,谬为诓者,刖其左足,后献武王,刖其右足,楚文王立,卞和抱玉泣于市,继之以血,或问者,答曰:非为身残,实为玉羞。文王闻之,使人刨之,得美玉莹然。因名和氏璧。封卞和零阳侯,和辞而不就。”

一大段古文毫不费力地从口中叙述而出,他微微一讶后不禁怅然,这果然是他的回忆梦境,已经是两千多年前发生过的事情了。

无法改变,也无力改变。

俊美青年的脸上浮起思索的神情,半晌才道:“毕之,那卞和为何会如此执拗?宁可瘸了两条腿,都一定要先给楚王此玉呢?”

当时他究竟是怎么回答的,他都已经忘记了,不过他听到他自己的声音毫不犹豫地说道:“韩大家以卞和献玉这个故事,暗喻自己的政治主张不能为国君所采纳,反而遭受排挤的遭遇。当然,更深一层的寓意,就是玉匠应识玉辨玉,国君要知人善用。而提出新的学说的献宝者,要做出为此牺牲的准备。当年韩大家被皇帝另眼相看,这个故事起了很大的作用。”

俊美青年别过头,朝他浅笑道:“毕之好像并不是很喜欢这块和氏璧,吾从未见过汝碰过一次,记得有次让汝随手递一下都不是很愿意。亥儿可是对这块和氏璧爱不释手呢!”

他的嘴角扬起嘲讽的弧度,哂然一笑道:“广施仁政才是立国之本,民心所向才是安邦之道,得到一方宝玉,便能当皇帝?这块和氏璧原属于楚国,后来又流落到赵国,可是最终现在在这里。”在他看来,美轮美奂的宝玉,不过是雄图霸业上的锦上添花罢了。他说吧抬起头,忽然捕捉到青年眼中的异样神色,不禁有些微愣。

当年的他,有发觉这一闪而过的古怪吗?

“毕之言之有理。”俊美的青年恢复了温和的表情,把手中的和氏璧沾上印泥,虔诚地把上面的印鉴印在了即将发布的政令之下,然后满意一笑道:“毕之,其实韩大家的那则故事中,还有一个启示。”

“哦?”他虽然是用疑问的口气,却已经想起来扶苏下句话要说的是什么。这句话,令他魂牵梦绕了两千多年。

“那就是为了自己坚持的信念,无论付出任何代价。都不会后退一步。”青年抬起头,在夜明珠的幽蓝光线下,露出他俊美的脸容,目光坚定地朝他看了过来,“毕之,汝会一直站在吾身后吧?”

“会的,臣一直都在。”

“毕之……?”

相似,却并不完全一样的嗓音,像是破过了万重迷雾,最终停留在他的耳边。

老板微微一震,发现他依旧是在那熟悉的咸阳宫暖阁之中,只是暖阁里没有了堆积如山的竹简,没有了那俊美的青年陪伴,有的只是一间空荡荡的屋子,和几个不应该在这里的客人。

“毕之,汝好像不是很高兴看到吾的样子。”

在医生的身体里,苏醒过来的是扶苏的灵魂。纵使是千百次幻想过会重新见到扶苏,老板也从未想象过自己会面对这样的场面。

老板把手中的眼镜抓得死紧,微微苦笑:“殿下,许久不见。”

扶苏眨了眨眼镜,这时才发现自己的胸前并没有被侍卫刺穿的血洞,而是穿着一身怪异的服装。他坐起身,向四周看了看,发觉自己是在熟悉的咸阳宫暖阁,最后目光落到了一旁呆站的胡亥身上。

胡亥自从听到那声“毕之”时,便如同被人点了穴一般,僵硬地站在那里,直到接触到那双眼眸中不可错认的复杂视线,才颤抖了一体,艰难地吐出两个字:“皇兄……”一开口,胡亥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可怕。

扶苏并未理会于他,虽然他很好奇为什么胡亥的头发和眼瞳颜色都有了变化,但他并不觉得对方是个很好的询问对象。他把视线转回到身旁跪坐的毕之身上,低声问道:“毕之,这是怎么回事?”他自然能看出来,这里虽然极力模仿了咸阳宫的暖阁,可却并不是。更别说他现在的右手食指指月复有一道细长的薄茧,像是常年拿着什么器具所造成的。

这根本就不是他的身体。

老板定了定神,却不知道一下子如何回答,下意识地松开另一只手中的亡灵书。倒是一旁的法老王毫不客气地叽里呱啦说了一堆。

由于医生的耳朵上依旧戴着另一只鎏金耳环,所以法老王的古埃及话扶苏听得一点障碍都没有。扶苏模了模头上的短发,还是有些不敢置信。他已经死了?然后又活了?现在已经过去了两千多年了?

姑且不判断这个衣着怪异的番邦男子说的是不是实话,扶苏转向一旁自他睁开眼睛之后,就没有直视过他的毕之,下意识地感觉到对方的排斥与挣扎。

这是怎么回事?如果这一切是事实的话,那为什么毕之看到他醒过来会是这幅表情?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是按照咸阳宫暖阁而重建,就算只是略略扫了一眼,也可以体会到对方重建这里的心意。

扶苏若有所思地眯起了双眼。

“皇兄……”一旁的胡亥试着向前走了两步,但却莫名地停下了脚步。现在他的皇兄如他所愿地醒过来了,但他能说什么?秦帝国已经在他手上被活活糟蹋了,现在的皇兄还不知道当年的历史,若是知道了,肯定会更加不待见他。

更何况,当年,虽然是赵高越俎代庖地下了斩杀令,但天下人都认为是他动的手。就连皇兄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怨恨的也是他吧。

醒了就好,他欠皇兄的不过是一条命,大秦帝国的皇位什么的,他也是凭本事得来的,现在两人互不相欠。

绝不承认自己无言以对的胡亥少爷,绷着一张脸,并未多解释什么,直接越过盘坐在地的扶苏,朝门外走去。而醒来之后一直呆呆得看着他手中长命锁的陆子冈,也不由自主地追着他去了。

一时间,偌大的房间里,除了虚幻漂浮在空中的年轻法老王外,就只剩下老板和医生,或者说是毕之与扶苏两人。

老板一直低着头,看着地面的青砖花纹,就像是被抽离了魂魄的偶人,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他知道扶苏在和法老王说着什么,但他没有分出精神去听,心像是硬生生地被扯成了两瓣,一边是欣喜着时隔两千多年的重逢,而另一边则是良心道义上的谴责。

为什么他刚刚在捏着亡灵书的时候犹豫了?为什么会犹豫呢?为什么要犹豫呢?

那么,在他认为,应该正确的选择是什么?捏碎亡灵书?让扶苏的灵魂灰飞烟灭?还是期待扶苏侵占医生的身体?

为什么不能妥协?为什么他需要面对的是这么一道艰难地选择题?

不是他生,就是他亡……

“毕之,吾现在所在的这具身体,是一个对汝很重要的人吗?”温柔的声音从耳畔响起,老板恍惚地抬起头,注视着这个因为换了一双温润的眼瞳而显得有些陌生的面容。

很重要的人吗?老板认真地想了想,发觉自己无法否认。他迟疑了片刻,凝重地点了点头。他没有说话,因为面前的这个人身体里的灵魂,对于他来说,也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一个人。

白皙修长的手指按向了他的额头,亲密得就像是在之前的那个梦中一样,只是这次的指尖微凉。

“毕之,汝还是和从前一样。陷入两难之境,向来都是难以抉择。”扶苏细心地擦去了他额上的细汗,唇边带起了一抹纵容的微笑。

“没关系,如同往日一样,吾来帮汝选择。”

“吾刚问过那个法老王,那人的灵魂应该栖息在吾颈中的水苍玉内,暂时无碍。三日后的月圆之夜,灵力鼎盛之时,吾就把这身体还给他。”

老板愣愣地看着他,慢慢松开了紧攥着眼镜的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即使时间已经过了两千多年,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帮别人做决定,而且不容他人质疑。

“那么现在,还有三天的时间,不为吾介绍介绍这里是何处吗?”

老板端着茶具推开这房门,哑舍的这个店面是有地下室的,他平时就住在地下室中,这间地下室只有一间卧房和一处隔离开来的浴室。他的房间很简单,除了古香古色的明代楠木拔步床之外,就只有一书架的书籍。这些很多都是古书,但却并不是他特意收集,而是平日里随手翻看的。

自然,里面有着各种历史典籍。

他知道扶苏的决定,三日后如果身体还给了医生,那么扶苏的灵魂是绝对经受不住再一次魂魄附体的,所以连备用的身体都不用准备,老板打算让扶苏的灵魂附在和氏璧或者水苍玉上,好玉不光可以滋养人体,更适合魂体的修养。

这一次,他再陪他几千年又何妨?

老板一推开门,就看到扶苏很不适应地翻看着手中的书籍。秦朝的时候还没有纸的出现,一开始的古书都是沿袭书简的书写习惯,从右至左,从上到下的竖版印刷。可是现在在扶苏的手中,却是一本近年来才出版的《二十四史》,扶苏没见过简体字,更不习惯从左至右的横板排版。

老板倒并不意外,只看扶苏手边那些有翻看过痕迹的古旧《史记》,就知道他已经在很短的时间内看完大概了。历史说长也不长,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

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大秦的皇太子殿下睿智无双,自然不会纠结于那些细碎繁杂的小事。

更何况,那上面写着的史实,有几分真,有几分假,都无从得知。

老板的视线看向红酸枝书桌上的眼镜,扶苏戴不惯眼镜是肯定的,因为医生的眼睛其实并不近视,据他自己说是做过近视激光手术之后,不习惯鼻梁上空空的,才挂上的一副平光眼镜。

“毕之,这书上所写,都是真的吗?”扶苏把有些挡眼睛的过长刘海向脑后梳去,露出光洁的额头。他的心情不太好。他翻遍了屋中史书上关于秦朝的记载,都无法相信在自己死后居然仅仅四年时间,父皇一手建立的大秦帝国就轰然倒塌。居然只有四年!就连一向不轻易动怒的扶苏都难免恼火,有点明白了今天看到胡亥的时候,为什么那小子一脸的忐忑不安。

简直就是史上最败家的败家子啊!

老板知道扶苏看到这个肯定会难以置信,其实就算当初亲身经历一切的他,也觉得不可思议。但这就是历史的法则,一个帝国的崩塌永远要比建设一个帝国简单多了。

“先喝点茶吧。”老板并未直接回答,把手中青花瓷盖碗递了过去,从未见过如此精致细腻的瓷器的扶苏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

头顶上传来几声凄厉的鸟鸣,扶苏捧着茶碗的手顿了一下,嗅着茶香疑惑地向老板看去。

老板淡定地笑了笑道:“逮住了一个误闯的扁毛畜生而已。”屋里简直是一地鸟毛,三青和鸣鸿两只鸟也不知道是去哪里掐架了,刚刚泡茶的时候老板看到两只都瘫倒在地上。他自然不会轻易放鸣鸿回去,直接把它放到了鸟笼里。而三青却享受到了最优的待遇,只是那家伙心疼自己掉下来的翎羽,听上面的那个架势,估计是正在笼子外面伺机报仇呢。

扶苏也没多问,喝了几口香气四溢的清茶,便也不再追问史书上的事情,而是扯了扯身上的领带西服,微笑着问道:“毕之,可有替换的衣服?这种衣服吾委实穿不惯。”

沉重的冠服并不适合平日里的行动。扶苏在沉默了半晌之后,俯身拉起了仍然匍匐在地的老板,在把所有累赘的饰物和冠冕去掉之后,扶苏仅穿着玄衣绛裳,倒显得他整个人俊秀挺拔,丰神俊朗。

两人坐下来喝着茶,老板知道扶苏肯定想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自是不可能详细地把自己这两千多年的事情一一讲述,对方也不会感兴趣。所以他只是简单地解释了一下自己为何可以长生不死,和发觉扶苏转世每一世都会早夭之后的追随等等。

扶苏一直静静地听着,修长的手指摩挲着青花瓷盖碗的碗边,像是对这个润泽剔透的瓷器爱不释手。直到老板提到某事的时候,才忽然开口问道:“依汝所言,吾现在的这具身体,其实是吾的转世?”

老板闻言一呆,心下有种说不出来的慌乱。“是的。”他只能从唇间挤出这两个字,多一个字都无法说出口。他能说什么呢?如果说医生虽然是扶苏的转世,但却是不同的两个灵魂,这种话一旦说出口,不就是怀疑扶苏不会归还身体了吗?

扶苏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优雅地掩唇打了个哈欠,略显疲惫的说道:“夜深了,吾想休息了。”

老板这时才发现夜已经很深了,因为他很少需要睡眠,所以卧室里的拔步床基本就是装饰。又重新换上被褥,老板把卧室留给复苏,自己则回到楼上的哑舍中。胡亥来过之后,一片狼藉,除了还要给三青上药外,还有许多被惊扰的古物都需要重新整理一遍。

一夜无话,老板在天井中清扫完毕,发现天已经亮了,回想昨天发生了一切,还有股不真实感。迷迷怔怔地在寒风中站了许久,才想起扶苏和他不一样,现在是在医生的身体里,早饭自是需要的,连忙放下手中的扫帚,打算出去买早点。可是一回头却看到了一身休闲装的医生,正微笑着朝他示意着手中的早餐盒。

老板怔忡了一下,还以为昨天发生的一切都是他做的一个梦,医生还是那个医生,什么都没有发生,他还是像往常一样,不顾他意愿地拽着他一起吃饭。

“给,街角的小笼包,刚出炉的。”

被拉进了温暖的屋里,手中也被塞上了自己常用的象牙筷子,老板抬起头,接触到对方并未戴眼镜的脸容,不禁浑身一震。那抹温润的笑容,绝对不会出现在医生的脸上。

“吓了一跳吧?”扶苏唇角的笑容加深了几分,显然很满意在老板的脸上看到了震惊的神色,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笑了笑道:“昨天晚上,吾看到了他的一生。也许是正在借用着他的身体的缘故吧。不过他也曾经看过吾的一生,很公平。”

老板这才恍然,扶苏最后说的那句,指的自是去年这个时候,医生的长命锁断裂,医生不全的灵魂回归,看过了扶苏的人生轨迹。而扶苏此时看过了医生的记忆,自然也就会穿现代的衣服,也会知道街角的小笼包很好吃。

老板吃得食不知味,听着扶苏拿着手机很熟练地打电话给医院请假,更是一股强烈的违和感涌上心头。虽然知道扶苏做的这些事很正常的,但医生看过扶苏的记忆之后,从没有在他面前展露过半分和扶苏有关的言语或者动作,而现在扶苏所做的一切,却让老板有种医生会被完全替代的感觉。

老板还记得,他曾经有次和医生提到过那次的事情,询问他看过扶苏的一生之后有什么感觉。医生当时很坦然地回答他没有,那一连串的场景,就跟看了一场传说中的全息电影一样,现在怎么还可能有人觉得自己是一个电影里的人物啊?喜欢贾宝玉的生活也不可能觉得自己就是贾宝玉是么?他是扶苏的转世?这完全是两回事嘛!就跟玩游戏会有好几个马甲一样,一个马甲上发生的事,和另一个马甲有什么关系?

也就是因为那次的谈话,老板才彻彻底底把医生和扶苏两个人完全分辨开来,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灵魂,根本没有本质上的关系。

可是现在,就在他面前,发生着他从未想过的画面。

“在想什么?”扶苏合上手机,挑眉看了过来。他是个无比通透的任务,只消一眼就明白了症结所在,随即展颜一笑道:“放心,只是必要手段而已。若是不请假,等这个人回到自己的身体,就会发现他的工作丢了。不过幸好他的年假今年还没请。”

老板觉得自己太多心了,不好意思地笑笑。

“这个还是汝来保管吧,吾觉得随身带着这个不穿衣服的男人,很有压力。”扶苏叹了口气,把颈间的水苍玉吊坠解下,递了过去。

老板接过这个水蓝色的耶稣吊坠,他知道这只不过是扶苏的借口,因为若是扶苏不想归还医生的身体,只消毁掉这个吊坠,而医生的灵魂没有了依附的载体,自然会魂飞魄散。

老板低着头,为自己怀疑扶苏而感到愧疚。不过他沉默了半晌,最终还是把这个依旧带着体温的吊坠系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对面一直浅浅微笑的扶苏见状,深邃的眼眸里划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两人各怀心思地用过早饭,老板照例翻出上好的龙泉青瓷泡了壶消食的碧螺春,看着缭绕而上的水汽对面那张熟悉的脸容,竟有些莫名的尴尬。

他也试着找些话来说,可是他和扶苏的时差相隔两千多年,以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有说不完的政事和策论,现在大秦帝国已经成为历史,这些话题显然已经过时。而扶苏现在拥有着医生的记忆,向他解释这两千多年的变化也显得有些多余。一时之间,老板竟只能愣愣地闻着茶香,不知说什么是好。

幸好在一盏茶的时间过后,扶苏提出了想要在哑舍里逛逛的要求,老板松了口气,欣然带着他往哑舍的内间走去。

哑舍里的古物众多,老板知道,就算扶苏拥有了医生的记忆,但靠着医生那点可怜巴巴的历史知识,恐怕对着这些古董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他便留意着扶苏的目光,见他对哪个古物好奇,便在一旁详尽地介绍。一天很快就过去了,老板带着扶苏去他和医生经常吃的川菜馆吃晚饭,自忖他这一天说的话,恐怕都比他这么多年来说的还多。

这一日,老板颈间的水苍玉依旧毫无声息,他记得之前那个推理小说家的灵魂被封在这条项坠中后,第二天就醒过来了。他有些担心医生的灵魂是不是除了什么问题,但又想到医生本来命中注定去年就要殒命,灵魂力本来就差常人许多,现在还未醒转,倒也正常。

这一夜,老板在哑舍中挑挑拣拣,打算事先把第二日给扶苏鉴赏的古物准备出来,一直忙到天光亮。他先一步出门去买早点,回来的时候找遍整间哑舍,最后却在关着小赤鸟的房间里发现了扶苏的身影。

被饿了一天两夜的小赤鸟正要死不活地趴在鸟笼里,身上的伤痕已经痊愈,但翎羽秃掉许多,赤红色的羽毛上还凝结着斑斑血迹,端的是无比可怜。

扶苏拿过老板递过去的早点,并未自己吃,而是掰下手中的花卷,用筷子夹着送进鸟笼中。“鸣鸿,来,吃点东西。”

老板并未阻止,他倒不至于把对胡亥的怒火迁怒到一只小鸟身上,不喂它吃东西,只不过是因为三青还在生气。况且这只可以化为神刀的小鸟,估计也不会因为饿这么两天就命归西天。而且,他也不认为他就算喂,这只傲娇的小鸟就会吃。

果然,扶苏伸过去的筷子根本就没有任何吸引力,小赤鸟只是瞥了一眼,就坚决地把头扭向了另一边。

老板沉默了片刻,把手里拿着的牛肉干地给复苏,按照经验来说,这货应该是吃肉的吧。

牛肉干果然得到了小赤鸟的特别关注,几乎连挣扎都没有就立刻扑了过去。扶苏的心情很好,见小赤鸟靠在笼子边上叼牛肉干吃,便把手指头伸了进去,为它梳理惨兮兮的翎羽。

“毕之,一会儿就把它放了吧。”扶苏柔声说道。

老板怔了怔,他到没想把这只小鸟怎么样,但总归想着胡亥会为了它亲自来一趟这里,他们两人也可以因此有个见面交谈的机会。这次的事情,都因胡亥而起,他必须有个交代。

“秦国的故地,便是一只鸟的形状。古有‘秦为大鸟,负海内而处,东面而立,左臂据赵之西南,右臂傅楚鄢郢,膺击韩魏,垂头中国,处既形便,势有地利,奋翼鼓鹤,方三千里’的说法。”扶苏的声音,永远都是那么不徐不疾,听上去就令人享受。

老板有些讶异,不知道为何扶苏会突然跟他说这些。

“毕之,汝可知吾嬴姓家族的起源?”扶苏收回手,用一旁的绢帕将从鸣鸿身上沾染的血渍擦拭干净,又捡了块牛肉干,细致地撕碎了再喂给小赤鸟。

老板点了点头,在房间里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淡淡地说道:“在《秦本纪》中记载,嬴姓家族的始祖为大费,大费辅佐大禹治水,帝舜赐给他一面‘皂游’,

就是一面挂着黑色飘带的旗帜。那面大旗,也就是……”老板微一停顿,稳了稳心神之后才续道,“也就是我身上的这件赤龙服的衣料。”

“是啊,据说那面皂游做了两套衣服,居然还有保持肉ti不腐的功效,当真是奇妙。”扶苏勾唇轻笑,“且不说这个,先祖大费在治水之后,便辅佐帝舜驯养鸟

兽,被赐‘嬴’姓。而鸣鸿便是嬴姓家族的守护神鸟。”

老板的目光落在鸟笼里吃得昏天黑地的小赤鸟身上,完全没感觉到这家伙哪里有守护神鸟的能力。“可我以前怎么从未见过它?”

“在商汤王朝,嬴姓家族是大姓贵族,富贵无双,可是在周朝时期却被西逐三百年,在穷苦之地咬牙过日子。商汤时期的嬴姓宝藏,藏在一处,有鸣鸿看守,也

只有吾族的族长才能知道准确地点。”扶苏拍了拍手中的碎屑,眯了眯眼睛道:“看来,胡亥是得了那宝藏。”

老板已经注意到,扶苏对胡亥的称呼已经不再是昵称,而是称呼他的全名。

“你在怪他。”老板这句话并不是问句,而是肯定句。

扶苏扶着额头低低地笑了起来:“怪他又有何用?人,是无法改变过去的。”

老板黯然,也不再去劝他,而是径自起身打开了鸟笼的门。然后走到一旁把窗户打开。

冰冷的寒风灌入了温暖的屋中,埋头大吃的小赤鸟被冻得一哆嗦,茫然地抬起头看了看大开的鸟笼和窗户,立刻兴奋地展翼而飞。自然,在走之前不忘记叼走鸟笼边上的那一包牛肉干。一贯洁癖的老板无法忍受小赤鸟吃得遍地都是碎渣,便走出去拿扫帚清扫。

“毕之,人虽然无法改变过去,却有可能改变未来。”在他将要离开的时候,扶苏呢喃的声音传来。

老板只是略略停滞了脚步,片刻之后,便重新迈步离去。

而当他重新回到屋子中时,屋内却已经空无一人,独留那个没有关紧的鸟笼门,在从窗户吹进来的寒风中来回摆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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