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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天空变成深沉的蓝,却依然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清透。无月,繁星硕大,辉芒曜曜,映入湖泊,天地一片璀璨。
这样的景致是百耳从来未曾见过的。上一世他戍卫边疆多年,见过大漠荒原,见过高山险岭,自也曾见过京都繁华,红芍倚栏,但却无论是在哪里,都没有这样大的星子,这样如玉石般雍容华贵的夜空。
坐在一棵树下,古趴在腿边已经睡着,不远处传来扑通落水的声音,是下湖洗澡的兽人,从百耳的角度依稀能看到几条□健美的身影在水中起伏,右后方篝火熊熊,受伤的兽人们已安然入梦。一切都是那么宁静美好,让人不忍想起山的另一面的残酷现实。
手轻轻抚模着小兽人柔软的皮毛,百耳回想来到此地后的种种,总是有种恍若做梦的感觉,哪怕身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也许十年二十年后,他已经接受了这里的一切,仍然不能摆月兑这种感觉吧。
庄周梦蝶,究竟萧陌是梦,还是百耳是梦,又有谁说得清呢?也只有抓住眼下罢了。无声地叹口气,他随手揪下一片草叶,以指绷紧含入唇间。
静夜中有草笛声响起,轻细婉转,寥阔悠远。已经睡下的食草动物动了动耳朵,又继续酣睡;趴在火边的兽人抬起头,看向草笛声传来处;湖中洗澡嬉闹的兽人们安静下来,水声哗啦,有人上了岸。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一曲奏罢,百耳看着美丽的夜空,有些怔然。曾经以为无论走到哪里,至少和家人看到的都是同一片星空,同一轮明月,而如今才知连这一丝念想也能成为奢求。
“百耳,你要洗澡吗?我们帮你守着。”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的图突然开口。
百耳回过神,回头看向头发还在滴水的兽人,笑道:“好。”伸手模了模小古,发现正睡得沉,便没叫醒他。站起身,扔掉手中草叶,他往湖边走去。
图并没跟上,反而走到百耳刚才所坐的位置,捡起那片草叶,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又放到嘴里吹了吹,除了扑扑的出气声外,并没能像百耳之前那样吹出好听的声音。他若有所思地看向已走到湖边的亚兽,见其毫无顾忌地月兑去身上的兽皮衣裤,忙转开眼,脑海中却不由浮起那人刚才坐在这里仰望着天空吹着叶子的背影。
孤寂,忧郁,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人。那种苍凉的感觉让图不由自主开了口,仿佛想将那个与周遭一切格格不入的人重新拉回人群中来。
“你想学,我可以教你。”百耳洗澡回来,看到图拿着一片草叶研究得专注,忍不住笑道。
图抬头看向他,发现他仍穿着那身已被野兽划破的兽皮衣裤,长发湿漉漉地披在身上,言笑间却有股说不出的雍容贵气。当然,图是想不出雍容贵气这个词的,他只是觉得这个亚兽似乎并不是像印象中的那么难看,不,应该说是很好看,却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亚兽那种好看,而是一种他说不出来的东西,甚至于连那道可怖的疤痕都不是那么碍眼了。
很久以后,每当回想起这晚,图都在庆幸,庆幸百耳在这美丽的夜晚吹了一首凉州曲,庆幸自己在一听到草笛声后,便从湖里跑了上来,将正吹着这首曲子的人所有情态全收进了眼中,并藏在了心底。哪怕之后,曾为此经历了不少煎熬和波折,他仍然觉得庆幸,并为此而不止一次地感激兽神,让他不曾因自己的固执和愚蠢而错过。
当然,这个时候他还谈不上心动,更不可能有喜欢,他只是开始把这个亚兽看进眼中而已。
“我以为你想学。”百耳走到图身边坐下,久等没有回答,侧脸笑着说。
“你刚才就是用这片叶子吹出来的?”图回过神,发现自己看一个亚兽竟然看呆了,不免有些脸热,忙转移心神,问。
“嗯。”百耳将目光从他身上收回,再次落向星罗棋布的天穹。
“你愿意教我?”图有些不敢相信。在他看来,这样的技能是很特别的,跟捕猎不同,更像是族巫的舞蹈,治病驱邪等能力,怎么会随便教给别人。
“小技而已,有什么不可以的。”百耳笑了,又扯了根草叶,在手上抚平,然后两手拇食二指夹着,放到唇边。
这一回他吹奏出的曲子不像之前那样苍凉悠远,而是明快中透着些许缠绵的,又吸引了几个兽人过来,其中当然不会缺少漠和角这两个人。图莫名的有些不快,很有种把这些人都赶走的冲动。
“我喜欢前面那一个,这个软绵绵的。”角不解风情地挠挠头,说。
“我喜欢这个,听着高兴,前面那个听了心里酸酸的,不舒服。”漠喜欢跟角唱反调,当然这喜好问题也跟性格有关。
“我觉得都好听。”腾忍不住也说了句。
“后面这一曲是情歌小调,你们学会了,可以去吹给喜欢的亚兽听,他们一定会喜欢。”百耳笑着说。
此话一出,谁也不再争哪个更好听了,纷纷揪了草叶嚷着要学。
“前面那个是什么?”自其他兽人围过来后便没再开口的图突然问。
百耳有些意外,看了他一眼,才答:“是凉州曲。”说到这,他脸上的笑意渐淡,却并没继续说下去。
兽人们好奇心重,虽然很想快点学会那首情歌小调,但是听到两人对话却并没打岔,反而听得兴致勃勃。
“凉州曲是什么?”图紧盯着百耳的侧脸,继续问。事实上,无论是情歌小调还是凉州曲他都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但是他能从百耳的神色中感觉到凉州曲应该有着不同的意义。
“是啊,百耳,你跟我们说说吧,我们从来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比布打节节兽的叫声更好听。”漠催促。布打节节兽是一种能飞的兽类,叫声婉转悦耳,名字便取自它的叫声。
草叶在手指间捻转,百耳并没有马上回答,目光落向星空与远山交接的地方。
“凉州曲就是……”良久,他才缓缓开口,眼中流过一丝怅惘。凉州曲是什么?“是表达勇士为了部落和族人安全,不得不离开家去到很远很苦的地方守卫部落的领土,抵抗别的部落侵略,也许永远也回不了家的心情的曲子。”这一解释倒是让百耳心中的愁绪散得干干净净,不得不说,再有意境的东西被这样一说,什么感觉都没有了。他更愿意用诗词来表达,奈何没人听得懂啊。
而且,即便是这样的解释,兽人们也无法理解。
“部落就那么大一点,怎么可能回不了家?而且森林里那么危险,谁会去守在里面,就为了盯着不让别的部落来打猎?”角摇头,觉得一向聪明的百耳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傻了。
那一瞬间,百耳很想暴粗口,或者把角按住狠捶一顿。怎么就跑出这么个憨货呢,就不该跟这群野兽谈什么音乐!
他表情扭曲只是短短的瞬间,因为是在黑夜中,其他人都没注意到,但是坐在他身边且一直注视着他脸的图却看到了。
“是说有家不能回,就像客兽一样四处流浪,甚至是死在外面那样吧。”图插了话。说这话时,想到百耳吹那首曲子时的神情,一直压在心底的疑惑再次被翻了出来。百耳,难道真不再是以前的那个百耳?那么他又是谁?来自什么地方?为什么懂那么多他们从来没见过没听过的东西?
百耳怔了怔,然后点头。也许意思已经差到十万八千里去了,但是刚才他吹那首曲子时,不正是带着这种心情?想到此,他看向图的目光不由露出了一丝惊讶,显然没料到还有兽人能够体会他想要表达的意思。
注意到他的眼神,图登时抛开心中的疑惑,有些得意起来,暗道,现在知道我比角那个傻货强多了吧。却没去想自己为什么会在意对方的目光,又为什么要跟角比较。
“行了,不早了,都去休息吧。以后再教你们。”百耳站起身,说。走了一天一夜,没人不会累,就算这里夜色再美,能让人放松,也不可能代替休息。学曲子有的是时间,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而且,最主要的是,在经历了刚才的问答之后,百耳总算清醒过来,实在对教会从来没接触过音乐的兽人不敢抱太大的希望。
“百耳你先教我们怎么吹出声音吧,你头发还湿的,现在也不能睡。”兽人们不干了,他们的兴趣才刚被提起,哪里肯就这样离开。
百耳无奈,只能略略指点了他们一些吹奏草叶的技巧。于是一整个晚上就听到这里唧一声,哪里呜一声,有的睡到半夜,又想起拿草叶放到嘴边吹上两下。百耳在被吵醒数次之后,终于后悔自己怎么那么手贱嘴贱,你说想家就想家,吹什么曲子啊。
于是次日一早,众兽人都有幸目睹了百耳难得阴郁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楚共的地雷。大家国庆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