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主子说想要把别人家的厨娘带走,小五儿差点给段荣轩跪了,虽然他那句话说得风轻云淡,表情也是温和而平静,骨子里却透着股山大王抢压寨夫人的劲儿,如何不叫他的僮仆心急。
这只是在别人家借宿而已,而且从兰州到京城这千里迢迢再带个掌勺的回去……
“郎君,咱们是出来办差的,别惦记别人家的厨子行不?”小五儿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苦笑着劝道,“这家中都四个掌勺的大厨了,白案、红案、南派、北派一个不缺啦!”
“不,”段荣轩吃掉所有馄饨后竖起一根手指左右轻摇,又用瓷勺趁热舀了碗中鸡汤喝掉,细细品味后才略带遗憾的回答,“永远都缺一个。”
永远缺一个别人家遇到的,缺一个心目中最好的。
劝不了自己主子的小五儿默默无语,而后看着自己的碗嘀咕道:“不过只是一碗馄饨,若那人就这一道拿手菜,根本就不值当。说起来,您怎么知道是厨娘,不是厨子?”
“门房说的是不方便男客留宿,咱们一路行来所见庭院风格偏向婉约秀雅,少有北地的硬朗,可见这家是没男主子长住的。孤儿寡母么,除了必要的看门家丁外,院中自然都应当是女人。”段荣轩分析一通收获跟班钦佩视线无数。
他却没说自己二十年前来过这里,那时叶家只有一个独生女儿,正准备招个上门女婿,而家主年纪不小这会儿想必早已过世——所有推论,其实都建立在已知事实的基础上。
至于这家的厨子是不是只会一个菜,这问题很好解决。吃喝完毕由小五儿伺候了洗漱后,段荣轩平躺在床食指绕着青丝略略沉吟。
而后,他冲裹着铺盖卷儿躺地上的跟班吩咐道:“明天,你因淋雨发热起不了身了,咱们多住两日再走。”
“呃?”小五儿傻了,惊得连滚带爬跪坐起来望向主子发愣——奉旨外出办差中间儿居然为口月复之欲耽搁,这可怎么了得!
“反正,事情都已办完,信也发回去了,稍微迟两日不碍事,”段荣轩心安理得的说着,又若有所思道,“明儿是端阳节,也不知这家会准备些什么吃食?”
聪颖乖觉的小五儿心知反对无效,只能咬牙睡了。反正七品内寺伯是他主子,自己只是个小跟班,没话语权。
次日清早雨过天晴,胡家众人忙忙碌碌的开始清扫院落,在大门口悬挂艾草、柳枝与菖蒲。
段荣轩则取了巴掌大的一小盒从更西北处得来的波斯金贵香料做礼物,请人向叶氏通报,他家仆受凉发热略有不适,希望再逗留一日。
叶氏听着下仆的禀报不由沉了脸,无奈道:“看看,这还赖上咱们家了,也不好直接撵出去。罢了罢了,送了早餐去再请个医师来看看,可别是伤寒。”
锦绣在一旁听着暗暗蹙眉却也没直接驳了母亲的安排,等人散去后她才佯装娇嗔的叹道:“阿娘你可真是太心善,咱家用马车送他们主仆去镇上求医不就既打发了又不伤人颜面?”
叶氏见女儿这么一说,很是惊讶的一愣,而后浅浅一笑,拍着她的手连连感慨:“可总算是长大了,这主意确实不坏。”
“阿娘的意思是,不坏却也不好?”锦绣好歹也在别人手下讨生活好些年,挺会看眼色。
“这是来自西域的香料,即便不是价值千金也并非寻常人家能用,”叶氏指着那个小匣子长叹一声道,“听说这对主仆是京城口音,且仅为一个仆人就用金贵物品送礼,可见他来历很是不凡,咱们家没什么根基不可轻易得罪于人。不过是再借宿一日,算不得什么大事。”
“原来如此……”锦绣这才明白自己想得太过简单,却又有一丝不解,此刻见阿娘也不像是太过糊涂的,当年又为何一蹶不振被嫡母死死拿捏了?
她想要把话题绕回到昨日说的父母往事上去,也想将蛇卵一事告知母亲,却又顾虑此刻二郎同桌用早餐,只得暂时按下不提,亲自给阿娘和弟弟剥了粽子吃。
“听说在南方端阳节需吃‘五黄’,黄鳝、黄鱼、鸭蛋黄、黄瓜、雄黄酒,”锦绣一面轻轻扯开青绿色的粽叶,一面笑吟吟的建议,“咱们中午就吃这个吧?香酥小黄鱼、鳝段粉丝,嗯,还有‘炒五毒’。”
二郎喝一口鲜女敕鸡蛋羹咬一口火腿粽,又含糊问道:“炒五毒是什么?”
“就是把银鱼、韭菜、虾米、茭菜、黑豆干等一起炒成菜,特别好吃。”锦绣轻轻捏了捏弟弟的脸,暗想这菜还真挺适合他。
银鱼洁白而细腻且无骨无刺无腥味,小孩子吃了不怕卡齿,与碧绿韭菜做菜可谓色香味俱全,且有补虚劳、健胃润肺之功效。
“除了炒五毒还得吃五毒饼,”叶氏也是轻轻一笑,爱怜道,“把五毒都吃下肚,咱们绣娘和二郎就不怕毒物的侵扰了。”
听母亲说到五毒并不清楚那五件毒物包括了蛇的二郎依旧吃得香喷喷的,锦绣却是心里“咯噔”一响,等早餐后送了弟弟回房休息,她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煎熬,直接拿出蛇卵向母亲讨主意。
本以为蛇袭只是个意外的叶氏被女儿这发现狠狠惊了一场,而后,她沉默了许久都不曾吭声,明显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嘴里喃喃自语却叫人听不清究竟在说些什么。
锦绣倾身侧耳分辨许久才辨得只言片语:“他竟这么狠心……”
瞧着母亲双手微颤的可怜模样,锦绣不由一阵心酸,而后坐到叶氏身侧紧紧搂住她的肩低语道:“阿娘,我十四岁了,可以为您分忧的——咱们能一起好好保护弟弟。”
“我苦命的儿……”叶氏惨白着脸抑不住的落下泪来,回搂住锦绣便哭道,“真是悔死了,你将来可千万别学了阿娘!切莫嫁了狠毒的白眼狼!”
听了母亲的哭诉,锦绣才知道她自己家就是个活月兑月兑的话本小说素材。
穷书生胡炬入赘乡下地主叶家,科考路绝无法可想后便用妻子的嫁妆做本金开始行商,不知怎么的得了南边一个大商户的青睐生意逐渐越做越大,而后他再也无法忍受自己和女儿了冠了妻家的姓氏……等岳父过世后,他便威逼利诱迫使妻子更改了户籍。
“叶家的家产依旧是叶家的,算作我的嫁妆,”叶氏轻轻抹泪冷笑,语气中充满了绝望,“他只是花十年时间用我的嫁妆赚了大笔钱财成了一方巨富,那人说若我不答应改户籍他就一去不回随我怎样,若应诺便再给我个儿子——那时他答应若有了儿子还让他姓叶,好做叶家的继承人。”
现在想来,那时若趁着他羽翼尚未丰满合离了都比此刻束手无策的强!谁叫她傻呢,还以为夫君会念着一丝情谊不将事情做绝。
“二郎姓叶?他叫叶明瑞?”锦绣只觉得自己脑袋发晕,仿佛被大风刮过似的一片凌乱。所以,当年母亲是因儿子夭折叶家绝户了,这才在失望中一病不起?
按前世的记忆,那所谓的嫡母薛珠佩不就是南方赫赫有名的薛氏金铺的嫡出女儿么?!
结合母亲这意思,其实就是自己父亲先入赘骗钱而后又娶了大商户家的女儿做后盾,逐步成为赫赫有名的珠宝商。
同时,外祖过世再没人能牵制他,父亲便更改户籍至此以妾为妻,以妻为妾!同时叶家独子意外夭折,阿娘年岁已大又缠绵病榻,自己被打发出嫁了,他便顺利侵吞了叶家所有财产!
其实,到自己死时已经有两年没真正见到阿娘了,那时,她还是否尚在人世都说不清。而这一次二郎差点被蛇咬,呵呵……天知道究竟是谁下的毒手!
“他是已经有了别的儿子了吧?”锦绣用猜测的语气说出了自己早已得知的事实,又连声劝道,“阿娘,不能进城去——在乡下祖宅咱们都防不胜防何况是去敌阵!”
“是啊,需得从长计议。”叶氏只觉自己头疼心伤,午餐上桌时一口也吃不下,锦绣也是心有戚戚,暗自打定主意若是揪不出究竟谁弄来的蛇,那就得将随身婢女奴仆换个遍!
最麻烦的是,薛氏有娘家当后盾据说还和京中高官有些牵扯,又有父亲的庇佑,自己家却可以称得上是孤儿寡母……这没臂膀成不了事儿啊!却不知究竟在那儿去寻个命中的贵人?
正盘算着此时的锦绣眼神无意中就瞟到了那盒据说很金贵的香料,而后她便咬咬牙亲自下了厨,做出一叠小巧精致的“五毒饼”命人给那借宿的青年送去。
心想,家里难得来客,更别说遇到一个京城来的富家子弟,或许他吃得好了能攀攀关系?反正暂无它法,便死马当活马医呗。
如此一来,这端阳节,极为好吃的段荣轩过上了神仙般美妙的日子。
清早吃了咸香的鲜肉火腿粽,以及用鸡肉丁、鸭肉丁、猪肉丁、蛋黄、冬菇等调配为馅料的什锦粽,还就着一盏清香菊花茶去除油腻。
此外还有一个甜的薏米八宝粽,用绿豆、红豆、红枣、金桔、青梅、虾仁、栗子、核桃仁做馅儿,沾野蜂蜜吃分外美味。
午餐虽然没有大鱼大肉,却也别有风味,最最值得夸奖的还属下午打尖儿的“五毒饼”。
小麦粉做的饼,用模子在饼面上刻出蛇、蜈蚣、蝎子、蜘蛛、蟾蜍的图案,经过烘烤使雪白的饼面上红色“毒物”凹凸起伏,既好看又应景。
连不算老饕的小五儿也忍不住伸手想去拿一块小饼子尝尝究竟是什么味儿。
“嗯?”段荣轩细眉微挑,一筷子敲在了跟班的手指骨关节上,疼得对方顿时一个哆嗦,却连痛呼一声都不敢。
“病人,只可以喝白粥。”他抽出绢帕擦了擦竹筷夹了一个小小的“蜘蛛”饼送进嘴里,细嚼慢咽,吃完喝茶漱了口又夹了一个“蜈蚣”饼开始品尝。
小五儿眼瞅着白瓷碟子里的饼子渐渐减少直至一个也不剩,只能捂着手指默默垂涎。
还不得不忍痛听他主子发表长篇感慨:“五种饼子五个味儿,用玫瑰花瓣、樱桃、桑椹、桃、杏五种清爽香甜之物,分别加以上等糖粉、蜂蜜在锅中熬煮作馅儿,嗯,其中还有杏仁、核仁……不错,相当不错。做这点心之人可谓是蕙质兰心呐。”
会做饼子就幽闲聪颖、心地善良、品质高尚了?小五儿无语至极,又突然想起了郎主交给自己的任务——督促段荣轩选个知冷知热可心的妻室。
这个难度真大,郎主一准是从女子的家世、外貌来选,这郎君多半除了厨艺什么都不看……哎唷,鱼和熊掌可否兼得?
作者有话要说:内寺伯:宦官职位,正七品官儿,掌纠察宫内不法。
香酥小黄鱼
五毒饼,不是饼子里面有五种毒物,只是外壳画了毒物的样子。
咸鸭蛋,这个不用解释了……
那什么,快到端午节了,吃点应景的!嗯嗯~~~好吃就鼓鼓掌呗?让墨鱼知道看这文的究竟有多少吃货,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