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二郎的请求,叶氏与锦绣自然连连应诺,又在余下的几日里花费了不少精力安抚、开解他,到锦绣出嫁的前一日好歹使其能挺胸抬头的行路、说话,吃东西时也不再手抓着胡乱往嘴里塞。
对此,叶氏的心酸心痛实在是无法用言语形容,她花五年时间教导出了一个活泼可爱懂得基本礼仪的结实孩子,短短时间内竟被他亲生父亲给毁了——狠心至如此程度,胡炬还算是人么?
当日下午,叶氏枯坐屋中默默沉思,锦绣则和明瑞去见了他们的二叔、婶婶和堂兄,以及薛氏的兄嫂,明日便要出嫁该认的亲戚自然需要结识一番。
明瑞需与堂兄熟悉,免得明日出门时怯怯的无法与之交流,不能在堂兄的提点下应对宾客。
更重要的是,成亲当日上午,需有娘家的全福女眷充当“铺母”先到段家去铺“百子帐”,并带上陪嫁的各种日用品装饰新房,今日必须确定究竟是由胡家的婶婶还是薛家的舅母过去。
她俩一个是普通田舍翁的妻子黑瘦而面容有些粗鄙,一个却是见过大世面的捉钱令史之妻,微胖而面有福相且衣着华贵。
锦绣与两人见礼之后不由在心中长长一叹,若按自己心中所想,这两人她一个都不想搭理,如今却必须二选一。
虽没答应认薛氏做母,锦绣却不得不接受明面上她就是自己嫡母的事实,比较起来,婶婶父母健在有儿子却没公婆,薛家“舅母”则姑舅、父母双全有女有子甚至还抱了孙子,行事又较为周全体面,正是最好的铺帐人选。
薛氏自然也对此心知肚明,指着婢女让人给锦绣送茶盏过去,同时笑道:“真是倔强孩子——都快出嫁了,总该叫我一声‘母亲’了吧?”
听她这么一说锦绣心中顿时冷然,恨不得一口唾过去:抢了母亲的位置还想我给你磕头敬茶?呸!
“母亲?我只有一个,”锦绣根本就不和薛氏继续纠缠侧身就走到了婶婶跟前屈膝行礼,柔声道,“明日就拜托您了,段内给事想必并不会介意。”
想来他亲身爹妈早就去了,只有关系不算紧密的义父母,应当不会介意女方找了个没公婆的女眷来铺房。
“诶?”胡周氏见锦绣如此一说,顿时面带惊惶手足无措地摇头道,“不成,不成,这事儿俺可做不了!”
站在她身边的胡家老二胡烁悄悄用手肘捣鼓了妻子一下,示意她闭嘴,而后他看向胡炬面上带着三分憨厚的笑,扬声道:“若是大哥不介意,浑家也可走这一遭。”
从前他就觉得自己兄长太过贪婪,对待结发妻子做得实在是有些过分,可没钱没势又是弟弟的他对此并没有发言权,如今侄女有求,胡烁却愿意结个善缘。
胡炬看着那言行举止上不得台面的弟媳,平心而论自然是很介意!可他却预想的到若要逼迫锦绣认母,她肯定又会说出诸如“一头撞死在门前、吊死在床前”之类的话。
如此一想,他只得满脸晦气的挥挥手,将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再次得胜一场的锦绣看到薛氏那憋闷模样不由微微一笑,而后带明瑞与二叔一家私下叙话去。胡炬无可奈何拉了妻子去那被租赁下来的隔壁宽敞宅院查看布置情况,以便明日体面的宴客。
薛氏当场就被锦绣的笑容给气得胸口疼,她拼死拼活挤走叶氏成了胡炬的嫡妻,结果没谁肯承认!
看他兄弟样子似乎也不赞成,只是地位低不便多言而已,幸好两家人平日走动不多,否则还不得给她白眼看?那胡烁是个硬气的,日子过得再苦也从不接受长兄的资助,因而薛氏也没法拿捏对方。
在家时,薛氏要想唤叶氏到自己跟前立规矩,她立即病得躺下或者哭得要死不活上气不接下气。
想要在锦绣面前耍耍威风,她则用黑亮的眼眸一眨不眨死水似的望着你,仿佛是在看死人或者说她自己不像是活的。
更叫薛氏憋闷的是,锦绣如今即将出嫁也没跪过她一回,不仅平白无故抢走了锦珍的嫁妆,自己还得劳神费力为她的亲事布置宅院、邀请宾客、筹备饮食,忙到脚不沾地还得不了一句赞。
这可真是,吃饱了撑的?
“夫君,您说咱们这样为她的亲事耗尽心血,她出门之后究竟能不能挂念家里?”薛氏望着那花高价租借来的雅致庭院,看着缓缓升起的灯笼蹙眉道,“万一这一去不复返了……?”
“怎可能如此!”胡炬很是自信的摇头一笑,“叶明瑞只是去送嫁,又不能在段家过夜的,难道还带不回来?何况叶氏是出不了二门的。有他俩在,还愁锦绣不会听话?你看,前几日这捉钱令史的聘书不就已经到了么?一准儿有那段内给事的协助。”
就当胡炬明目张胆算计着锦绣时,回了内院的她则去了母亲寝室与之做最后一次亲昵交谈。
叶氏吞吞吐吐给锦绣讲了些行男女之事的大致方法,提及自己困在胡宅没法给她准备压箱底的图册和示意摆件,又不由苦笑道:“罢了,你嫁的夫婿本就与常人不同,或许也用不上这些东西。”
“嗯,”锦绣闷声一应,佯装笑颜道,“其实这样也好,总强过那些三妻四妾的。”前世她也曾经历鱼水之事没觉得有多好,因而并不看重自己如今能否与真正的男人同榻而眠。
叶氏轻轻为女儿松了发髻,拉锦绣一同入睡,又侧身在她耳边轻声道:“待出嫁之后,你……需得忍得寂寞,严守妇道。当然,若他待你不好倒不用像阿娘这样苦挨,早些求去。”
“儿知道,儿会看着办的。你好好保重身体,别担心,”锦绣应诺之后又劝了两句,忽然就提起了二郎,“他今日跟明珅堂兄睡,也不知能不能适应。”
其实,她此刻有一件关于明瑞的要紧的事情想和母亲商议,却觉得难以启齿,因而一直犹豫。
谁曾想,叶氏却赶在锦绣说话之前开了口,正是她心中所想的意思。
“明瑞已过了六岁自然不能再和母亲、姐姐同屋。这孩子,也该长大了,”她长长一叹,而后将声音压至最低,缓慢却又坚定的告诉锦绣,“明日二郎送亲到段家,你想法求求女婿,半途叫人将他带走别再回胡家。”
锦绣心里陡然一紧,又听得叶氏呢喃道:“女婿他得不了孩子,或许能同意多养一个妻弟,若是不行,那几个京城的铺面也够你俩嚼用。绣娘,都怪阿娘没用给不了你们什么东西,也护不住你们。往后,长姐为母你好好教导明瑞成人便是。”
叶菁并没将话说透,意思却很明确,她想叫这姐弟俩离了胡家就都别再回来,天高任鸟飞,去哪儿都比落到那人渣手中强。
“可是,阿娘您怎么办?”锦绣一开始便有带走二郎的意思,可就因为担心母亲一直下不了决心,如今叶菁自己做了这样的安排,却叫这当女儿的越发不忍。
锦绣知道自己对阿娘的懦弱与无能是带有一股怨气的,恨她当年只顾着伤心二郎的死,将身边的女儿置之不理,以至于自己被当作礼物送人又惨死;也恨她今生同样优柔寡断,明明自己借重生之势已经做出了很多努力,却因她的退缩没能完成最关键的环节导致前功尽弃。
可这会儿亲耳听到叶氏说别管她,只要带着弟弟过得好就成,锦绣却突然觉得鼻翼一堵,酸酸的直教人想落下泪来。
这样的母亲,即便是有万般不好那也只是因天生性格造就,她对儿女并没有私心,相反,甚至愿意为他们付出一切……
锦绣心中百转千回久久无法入眠,与之同时,段荣轩也不曾早早休息,他先是最后核对了一次宴客的食单,又去一街之隔的义父那里接了他们到家暂住。
明日迎亲时,一大早女方就要来铺房,家里需有女眷接待,段荣轩好几日前便约好了义父曹内侍监的其中两个养子之妻帮忙操办,但还需义母郭氏坐镇才是。
曹内侍监被段荣轩接来之后遣了妻子入花园中西北角的楼榭休息,他自己闷声不吭的背着手绕正院踱步一周,原本白胖胖带着喜气的面孔还被硬生生扭成了严肃不豫的模样。
段荣轩落后半步一直垂首跟在义父身后,见对方不说话他也不曾吭声,两人就这么立在了空落落的正房门口,半晌才听得曹内侍监用有些尖细的嗓音叹道:“你年纪大了,这主意也大了,商户家的庶女即便再绝色,总归不够体面吧?荣轩啊,这贪吃的毛病也该改改了。”
对于段荣轩拒绝了他介绍的人,自己选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商户女,曹内侍监心中堆积了很多不满,有种雏鸟即将月兑离自己掌控的无奈与憋屈感。
明明希望选出一个足够精明的人重点培养以便维系家族的繁荣,可当他发现对方无需自己出力就能向上爬,甚至还暴露了些许希望与曹家并肩而立的意图时,曹内侍监只剩两个选择,一毁了他,二则逐渐改控制为协作。
权衡再三,他最终选择了第二条路。因为,段荣轩尽管不曾言听计从却一直将姿态放得极低,曹内侍监找不着发作的理由。再者,他心里很清楚,这孩子走得如此之顺很大程度是因为圣人的照拂。
荣家灭门之事本就是冤案,荣父一开始就是皇帝手中的一把刀,砍疯狗没将其弄死被反噬这才招了难。
圣人起初气荣父无能因而不曾保下那一家子人,可越临近晚年他心中越发慈悲,又见段荣轩确实是个有才的,如何不尽量弥补一番?
曹内侍监伺候皇帝多年,揣摩其心意的本事无人能及。他很清楚,自己若是在圣人眼皮下去找这义子的麻烦,那纯粹是吃饱了撑的,不如互相借势一起青云直上。
可若叫他就这么认了输却又很是不甘,因而曹内侍监这段日子一直拿捏架子,被段荣轩求了不下三次才答应为他张罗婚事,允诺喝上一口媳妇敬的茶。
拜堂头一日他还忍不住又挑女方的刺,就想听见段荣轩亲口承认自己看走了眼还是义父之前选的好,可惜已经没法反悔云云。
只可惜段荣轩却没如他的愿,先是做小伏低埋怨了一通自己实在是控制不住“吃美食”这件事,又赞了未来妻室的厨艺,而后才用一种无可奈何的语气说:“其实,娶她主要是为了报恩,叶家已过世的阿翁是父亲的至交,确实没法眼睁睁看着这小娘子被她恶父作践。”
“这话可哄不住人。”曹内侍监冷哼一声往庭院中央走去,他对这义子知之甚多,如何能信这种花言巧语?今日他过来就是想听一句实话,自己家里人多嘴杂实在是不便密谈。
果不其然,段荣轩与他一同走到院中见四下无人这才又嘴唇微动,轻声开了口:“这亲事,昭容很是赞同。”
“噢?”曹内侍监眼眉一挑面上终于驱走了些不满之色,圣人的昭容可只有一个,就是九皇子的生母,也是他暗中交好的对象。
“胡大娘子‘嫡母’是南边做珠宝的薛家嫡出女,儿子那未来丈人于京城确实是名不见经传,他却已在西北走出了一条商道来。”段荣轩含含糊糊说出这句话后,曹内侍监顿时笑了。
他用手指暗暗比划了一个“七”,见义子浅浅点头,不由拍着他臂膀笑道:“圣人正有往西北派人的心思,我给你留意着。咳,如此重要之事却不早说,不像话!”
“您是知道儿子的,没有完全把握哪好表功?原在想,若做不成就当赔上自己罢了,前两日才弄到些东西,好歹有了十之五六的盼头。”段荣轩恭顺垂目浅笑。
所谓五六分把握不过是谦词,停妻更娶、贬妻为妾算什么,连胡炬买凶杀人的证据都弄到了手中,还愁扳不倒他?余下来不过是静等时机罢了——钓鱼需钓大的,太瘦吃着没意思。
“那为父就等着喝你的喜酒!”曹内侍监抬高了声音爽朗一笑,又想突然想起来似的说道,“差点忘了,前日恰好得了几头香獐,需得赶紧叫人给你牵来,明日也好添个菜。”
“多谢义父,”段荣轩抿唇微笑,屈身一揖,而后赞道,“这可是难得的好东西,秋后炙獐味道远胜于羊,不如就做个煎炙獐。”
炙獐即将獐子切作大块,用盐、酒、香料腌制后取羊脂包裹,猛火炙熟后去脂食其肉,其味鲜美无比,用作婚宴算得上是足够体面。
段荣轩与义父闲话之后夜色渐暗,便送了曹内侍监就寝,等他转过身来自己回了寝室,不由冷笑出声。这宫中之人谁不是人精,没利益就只有面上情谊,这还是义父,没给他盼头便连几头獐子都舍不得送人……
次日一大早,天刚亮段荣轩便派了一队人去胡宅跟前喊门,催人来铺帐。
婶婶周氏打扮一新在丈夫的催促下扭扭捏捏出了门,带着奴婢仆从,挑着房卧器具,吹吹打打浩浩荡荡往段家去,而后,一队胡家奴仆在段宅的西南角吉地寻了个露天处,忙忙碌碌用青纱与青色绸布搭设新人行礼用的青庐。
待帐幕扎好,周氏便在段家女眷的引领下入了内院,忐忑不安又手忙脚乱的用锦绣嫁妆妆点新房。
段荣轩早预料到了胡家来人很可能上不了台面,寻的帮忙女眷便都是极能干又不嘴碎的。
这两位妇人见周氏安置摆设瓶花全无章法,又期期艾艾说不出几句吉利话,赶紧叫她“不用操劳,好好歇着”就在一旁坐着喝茶,其余琐事由她们两人全权处理。
好在,除了“铺母”粗鄙些之外,房奁物品中那上等锦缎的八铺八盖,金银铜锡瓷器若干抬,精致陈设,华丽首饰一应俱全,看着倒比好些三、四品官员家嫁女还丰厚,也不算过于丢人。
而后,周氏又被请去与段荣轩的义母叙话,这郭氏本是出自高门大户,可惜仅为贵媵生的庶女,亲爹又不怎么疼爱,便在二八年华被御赐给了当时已经年过三十的曹内侍做妻室。
她生无所恋,偏偏亲母却在世又没法去寻死,只得每日吃斋念佛打发时光,段荣轩原以为郭氏会受不了与庄户家粗俗妇人交谈,不愿接待锦绣的婶婶周氏。
谁知她不知从何处听说了新妇在娘家的状况与自己当年很是相似,由这一丝同情心便放下了世家女的矜持,倒与那周氏说上了几句话。因有郭氏的照拂,自然也不会有别人小觑了这位“铺母”。
临近黄昏时,偷偷探查后院情况的小四回了话来,段荣轩终于放下心整理衣妆,而后在亲友的簇拥下出了门,骑上高头大马迎亲去……
作者有话要说:段荣轩的三进带花园院子,用郑希成先生画的北京民居宅院拼贴修剪做的一个大致示意图,墨鱼手绘太废柴不好意思放自己画的上来qaq。
香獐亦名麝,雄性香腺囊中的分泌物干燥而成麝香,是一种高级香料和名贵药材。
煎炙獐
这章好肥好肥,是吧是吧?下一章是不是就要拜堂洞房了?有木有有木有,哎呦伦家好紧张~~~~
ps:为什么伦家更了木看到撒花?qaq我的悲伤逆流成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