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娘还在想着太妃娘娘刚刚跟她说的话,原是有些紧张的,待得夕茹跟方定走后,她微微吐了口气,这才有些放松下来。借着昏黄的烛光,婉娘挑着眼皮子瞧九王,看着他如玉盘般晶莹剔透的面孔,如深渊般漆黑的眸子,脸霎时一红,又微微垂了头。
九王等了好久也没等到她开口说话,心里暗叹一声,这丫头,真是好沉静的性子。不过,如果可以的话,他还真是希望时光能够永远定格于此,彼此相伴,毋须任何言语,也是一种悸动。
他打小便双目失明,不但没有见过她的容貌,甚至已经忘了所有女子的容貌。在他的意识中,美,也只成了一种想象。所以,他凭着婉娘的声音,凭着每一次跟她在一起时的感觉,去想象着她的容颜。他觉得,她肯定是个美丽的姑娘,虽然方定曾说过,婉娘是个肉乎乎的胖丫头。
婉娘不停地用右手去揪左手面上的肉,小心翼翼瞧着九王,见他这次竟是没有主动跟自己说话,她才不甘心地跺了跺脚,噘着嘴走到他身边。她拿起旁边桌案上放着的本书,打算蹲在一旁,接着方定刚刚的往下念。
此时,九王却轻轻地捉住了她肉肉的小手,浅笑道:“母妃找你说了这么久的话,你们都聊些什么了?”边说边凭着感觉,用手去触碰她的额头,那里一片细腻光滑,“你复了容貌,母妃可有夸你漂亮了?”
没得到婉娘的应答,九王知她是害羞了,又说:“母妃肯定跟我一样,觉得你是个美丽的姑娘,肯定是认可了你这个准儿媳妇。”
“我不漂亮的。”虽然九王眼睛看不见,可婉娘此时被他说得还是有些自卑起来,一直闷着头,声音小小的,“九王,太妃娘娘跟我说了很多您小时候的事情,她说,您很聪慧很懂事,一直最得先帝的喜爱。即便是现在,我也觉得您是这个天下最好的男子,若是您以后眼睛瞧得见了,见我却是这般容貌,会不会就后悔了?”
“那你是怎样的容貌?”九王眼睛像是蓄着一潭秋水,点点亮泽,笑容永远柔如春风,伸手轻弹了下婉娘额头,“小丫头,原只是以为你性子比旁人静了些而已,却不知,竟还有着这么多的想法。”
“那您还没有应答我呢。”婉娘像是在要什么承诺似的,有些不依不饶,“我很胖的,打小就胖。家里的姐妹们虽姿色不同,可个个都长得好。大姐气华如兰,二姐艳若桃李,四妹精致娇艳,五妹六妹虽还小,可也是清灵娟秀,偏偏就只有我长成了这般……”
“我脸上的肉很多,所以显得眼睛有些小。我的手指虽然也是白女敕的,可却不是瘦长纤细的,我的手臂腰肢都是圆的。我因为长得胖,所以不会跳舞,骑射也很不好。我想将自己现在的样子都说出来,您想象着,我不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
因为在乎,所以有些害怕。
与其待他双眼恢复光明后再来重新认识自己,倒不如现在就叫他先认识一下真正的自己。
九王有些雄,微微抿唇,不言语。她现在这般鞋,跟自己当初何其相似?因着身体某些方面的缺陷,渐渐不自信,甚至有些自闭,不愿意同人打交道。
微微叹了口气,九王缓缓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肉脸,又揉了揉她的肉胳膊,然后笑道:“我能够想象得出来你是什么模样,我想娶的就是现在这样的你,等你满了十三岁,我就娶你回王府做我的王妃,可好?”大兴王朝的女子,十三岁时可以定亲,满十三岁后便可以论嫁,“只是,若几年后,我还是个瞎的瘸的,你会不会嫌弃我?”
婉娘很开心,却不答他的话,只是推了门出去。外面风很大,院子里的雪下了厚厚一层。婉娘弯腰,伸手捧了一捧,然后使劲揉成一个圆团。
九王到任何回应,只觉一阵冷风迎面而来,心里难免有些沉,握住轮椅的手紧了紧。
“婉娘?”他缓缓推着轮椅,往门的方向去,耳朵也高高竖着,想听那微微有些沉的步子,可却什么也没听到。
婉娘一手提着裙角,一手握着雪团,小心翼翼绕到他身后。她知道他每次都是通过脚步声来判别自己的方向,所以,她故意将步子放得很轻,不叫他听到。
她绕到他的身后,见他忽然双手急促地推动着轮椅,似是有些急了,她才将雪团轻轻覆在他脸颊上。
九王也顾不得冷不冷,猛然捉住婉娘的手,紧紧的,片刻又松开,只是抓住了雪团。
他敛了不安的神色,问婉娘:“外面竟是下雪了么?可惜了,我却是瞧不见。”
婉娘搓了搓手,转着身子去拿了一条毛绒绒岛子,盖在九王双腿上。
“我推您出去瞧瞧,院子里的梅花都开了,红的黄的白的都有,美极了。九王,若是您这一辈子都瞧不见,我愿意做您的眼睛,我会将美丽的景色都一一细说与您听,您这么聪明,一定能够想象得出来。”
九王侧眸,淡然一笑,眼里却是蜜意。他与她心意相通志趣相投,原是以为可以厮守一生的,奈何她的婚事,如今已由不得父母做主。
即便是由父母做主,云盎论公论私,相中的都是李家,而苏氏,也是不会愿意让女儿嫁给一个腿脚不便双眼失明的人的。
秦太妃曾跟儿子说过,她试探过骠骑将军夫人,云夫人明里只道女儿还小,可明眼人一听就知道,她是不愿将女儿嫁入九王府的。九王也曾自卑过,可薛神医跟他说,他的双腿正在渐渐康复,双眼也有望复明的。
若是三四年后,自己是个健全之人,婉娘却另嫁他人……他是后悔呢?还是后悔呢?
若是有担待,就不会轻易放弃,逃避,不是男子汉大丈夫作为。
九王是这般想的,李夙尧就更是这般想的了。不管之前如何,可既然他现在一门心思认准了肉丸子,便再不想娶她人。他的脾气很拧,一旦下了决心,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李老太太回来训斥了儿子一顿,说是有这样的好事竟然都不告诉她,真是反了天了。还撂下了狠话,若是再有下次,非剥了他的皮不可。
李烈在外人面前生龙活虎耀武扬威,在他母亲面前,却是连嘴都不敢回一句,老太太说什么,他都一直低着头说是是是……是是是,教训得是……
老太太现在有了盼头,再不愿成天装病,精气神好得很!拽着儿子骂了一夜!
骂得累了,老太太猛喝了一大碗乌骨鸡汤,准备先补个觉去,然后继续进宫找刘太后吵架玩去。
挨了母亲一整夜的训斥,李烈沉着脸,闷着头出了老太太的院子,直往臭小子的院子里冲。这一顿教训,非得自臭小子那里寻来不可!
碧池机灵得很,眼瞅着国公爷手握着马鞭已是大步而来,她双腿抹油,立即跑进世子爷的房里,让他赶紧逃命去。
李夙尧睡得迷迷糊糊的,一听说是爹带着家伙来了,麻溜穿起衣服就翻墙跑了。李烈也没想真打儿子,此番见他逃了,又黑着脸回来了。
独孤氏也是彻夜没睡,见丈夫回来了,立即抽帕抹泪:“这是个什么道理,一个两个的都欺负我们,我儿招谁惹谁了?好好的一根苗子,却是被逼着娶那脚踩牛粪俗不可耐的寒门女为妻。我告诉你啊,这是说死人,说破天,我都是不会同意的。”嗅了下鼻子,瞪眼瞧着丈夫,“老太太会闹,我也会,我就是不同意。”
李烈脾气上来了,猛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你一个内宅妇人懂什么?这个家你做主我做主?我说行就行!”
反了天了,好歹自己也是元帅,竟是一个两个都训斥自己。若是此番再不立立威严,怕是以后能叫臭小子也爬到自己头上去。
独孤氏还从过丈夫这般,猛然顿了一会儿,回过神后,竟是真的哭了出来。好你个李烈,想你以前追求我的时候,花言巧语山盟海誓的,脸皮厚着呢。哦,现在我芳华不再,容颜渐逝,却是叫你爬我头上了,这日子真是没法跟你过了,呜呜呜呜呜
李烈跟独孤氏成婚有二十年了,前头还有一个嫡长女,女儿现已成家。二十年来,李烈一直以娶了当时京城第一美娇娘为傲,所以,对妻子宠得不得了,又怎真舍得凶她呢?
不过是男人面子而已,等得晚上没人了,自是会好好哄一番。
李烈给夏嬷嬷使了个眼色,让她好好安慰着妻子,自己迈腿出去了。
刚出院子门口,便见儿子李夙尧趴在墙头上,只露半个脸来看他。李烈虎目圆瞪,半饷哼道:“臭小子,还不下来!”
李夙尧原是想着逃走算了,老爹脾气一上来,可有得他苦吃了。但是没办法,早饭还没吃呢,肚子早饿得扁了。挣扎好久,最后还是决定回府,至少得先喂饱肚子再说。
李夙尧纵身一越,便自墙头上跳下,稳稳落在地上,嬉皮笑脸道:“爹,您好生威武,孩儿以您为荣。”
李烈依旧黑着一张脸,伸手便揽住儿子的肩,教训道:“臭小子,别整天嘿嘿哈哈的,是个男子汉就得有个男子汉的样子。别整天当自己还是孩子,那九王,只大你三岁,可比你沉稳懂事得多了。”
他爹说这话,李夙尧老大不高兴了,怎么肉丸子觉得九王叔好,他亲爹竟也这样说?自己哪里差了?
李烈见臭小子脸瞬间黑了下来,一巴掌拍在儿子头上,继续教训:“做人该谦逊的时候就要谦逊,你确实不如人家懂事,就得承认这个事实。难怪那个云家三娘子见到你就想逃,我看你就是个不成器的。”
李夙尧打小就被她娘夸,他婶子夸,他三姑妈四姨婆夸,早被宠得飞上天了,哪还听得进去别人说他的不好?此时牵扯着婉娘,他爹又说他不如九王,他心里憋着口气,差点没被气得喷出一口血来。
“追女孩子,可是得讲究方法的。”李烈睨着臭小子,放轻语气说,“首先,你得瞧瞧你自己,有没有追求,有没有担待,是不是睿智的,不然人家文文静静的一个姑娘,凭什么跟着你这样一个暴脾气的犟驴?”
李夙尧有些听下去了,抬头问他爹:“那您当初是怎么追求的我娘?”
提到光荣史,李烈挺了挺胸,一张粗狂的脸上现出一丝温柔的笑,连眼睛都带着光泽:“二十年前,你爹可以说是,小伙子长得相当……真是俊呆了。别说你娘了,当初哭着喊着要嫁你爹的贵女,可多了去了,崔照他娘,就是一个。”
崔照他娘长得虎背熊腰,五大三粗的,比起自己娘,可差得远了,李夙尧暗暗想。
“所以说臭小子,你这样是不行的,让你爹好好教教你……”
第二日一早,婉娘被九王府的人送了回去,苏氏一夜,竟是端端坐在屋子里等她。听得苏妈妈说三小姐回来了,她才睁开双眼,眼下一片乌青,一脸的疲惫之色。
外面还下着雪,婉娘退了狐皮袄子,带着一身寒气,不敢靠近母亲。
“娘,您怎么一夜都没睡?您现在可还怀着小弟弟呢,若是身子落了病根,可怎么是好?”婉娘一边跑去炭火边使劲烤手,一边皱着肉肉的小脸,不高兴道,“娘自个儿的身体自个儿不雄,女儿可雄了,下次可不许这样了。”身子烤得热了,才跑去苏氏那里,一把将娘抱住,有些撒娇,更是雄。
苏氏脸色不好,心情也不好,这个女儿打小就懂事,她最在意的就是她。
因为爱,所以她想将任何好的东西都给女儿,所以女儿的婚事,女儿的幸福,她必是要把关的。
她不求女儿嫁入豪门,不求女儿将来富贵,但必须得嫁个有能力护着她的健全之人。
那九王虽相貌品学都不错,但身体有残疾,只这一点,她便不能同意。
女儿还小,现在不觉得,可将来就会知道,那是会受苦的。
苏氏守了一夜,此番确实有些累了,只叫苏妈妈扶着进里屋躺会儿去,打算睡得一觉起来,再细细跟女儿说。
苏氏小产过两次,因此,稍一不顺心,就会动了胎气。婉娘知道母亲生气了,有些担心,便一直跟在母亲身后安慰她,并保证,自己以后一定听话。见母亲睡着后,她才松了口气,让春梅好好守着母亲,自己出去了。
时间还早,祖母她老人家一定还没有起床,婉娘便先去二姐姐曼娘那里。
曼娘自与张笙定亲后,除了早晚去向祖母跟母亲问安外,其它时间哪里都不去。再加上之前瑛列侯府无端被太子瞧中一事,她是有些怕了,所以,在跟张笙成亲前,她不打算出闺房。
之前为了避嫁听了韵娘的计谋,满满一桶水泼在了身子上,到现在,身上的病还完全好。
婉娘进来的时候,见姐姐手揪住帕子捂嘴使劲咳,雄道:“姐姐,怎么吃了那么多药,就是不见好呢?是不是你怕苦,趁我们不在的时候都将药给倒了?”
曼娘瘦了一圈,精神状态也不是很好,虚弱道:“怎么没喝?现在已经比前些日子好得多了,再坚持着吃几味药,也就差不多了。”
婉娘让暗香去将屋子里再弄暖和些,又叫浮月去拿个暖手壶来,然后用自己的肉手紧紧抓住姐姐的手使劲搓,边搓边问:“这样暖和些了吗?”
曼娘再不似之前那般活力,勉强笑道:“暖和啊,我妹妹给我暖的手,怎会不暖和?”抿了抿唇,调侃道,“有你这双肉手在,就免了那暖手壶吧。”
婉娘不在乎,一边使劲往曼娘身上靠一边说:“听娘说了,原只是接张家二老来过新年的,却不知,他们一家子都过来了。”婉娘抬眸,顿了会儿又说,“姐姐,你以后嫁给张公子,孝敬公婆也是应该的,可是,张家的两个哥哥来了,算是怎么回事?”
曼娘脸上笑容渐渐有些淡去,良久道:“我们家这么大,以前也都是乡里乡亲的,来过个年,也不算什么事儿。再说了,年后他们就回去了,也没打算长住。”
“可张家两个哥哥都将杭州的官给辞了,杭州乡下的房子怕也只是留了个地契,屋子都租出去了,这还不明显么?”听说张笙那两个嫂子可厉害了,婉娘怕姐姐将来受气,嘟囔道,“听说张家,大嫂精明狡猾,二嫂威武彪悍,你身子还受着病,怕她们欺负你。”
“不会的,你瞧我是那种好欺负的人吗?”笑着去捏妹妹肉脸,妹妹的脸肉肉的软乎乎的,揉着真舒服,曼娘又捏了几下,方又说,“你不必担心姐姐,再怎么说,姐姐也不会叫自己吃亏的,可是你呢?婉娘,你说大不大,可说小也不小了啊。”
婉娘低头,装作听不懂:“我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曼娘撇嘴道,“你是我最亲爱的好妹妹,怎么,有心里话还不愿跟姐姐说?”
婉娘无声叹息道:“不是不愿意,只是,好为难。爹跟娘,好似都是希望我跟李世子定亲,可我,不愿意将来跟那样一个暴脾气的人生活。我跟他性格不合,若是勉强在一起,我会不开心的。”
“那九王呢?”曼娘自是听出了妹妹的意思,微微蹙眉道,“九王再怎么好,可他毕竟是……”之前九王住在云家时,曼娘没有见过他,后来倒是在瑛列侯府见过一次,确实容颜清丽,温润如玉,但他毕竟,“……是个行动不便的,婉娘,我们云家虽不是世族,可你打小也是被娘含在嘴里长大的,以后也必是要被娇养着,你若是一意孤行,纵使娘疼你顺你的意,她心里也会不开心的。”
婉娘闷着头不言语,又想到昨晚九王瞧着她时,那双清亮眸子里的点点光泽,她攥紧了双手。
他陪她雪里赏梅月下听风,他吹埙,她弹琴,她念诗词歌赋给他听,他给她说皇兄那里听来的各国趣事儿……九王不在乎她是个胖的,她也不在乎九王是个瘫的瞎的……
婉娘到底是没答姐姐的话,只默默走出了院子,今天天气很好,太阳照得老高。婉娘闲着没事儿做,便拿着自九王那里借来的山河地志的书看。
李夙尧听了他爹的一番话后,吃了早饭便造访云府,见着云盎开口就叫老丈人,逮着张笙就叫人家二姐夫,叫得两人一愣一愣的,以为这李世子鬼上身呢。
“云三小姐呢?”李夙尧将给他老丈母娘带的补品递给府上小厮,吩咐道,“这是给我丈母娘带的,你拿去厨房看好火候,好好炖着去。”又问,“三小姐不在府上?”
“在,自然在,她一个姑娘家,不在府中好好呆着,又能在何处……”云盎心虚地咳了声,叫来一个婆子问,“三小姐现在在何处?”
婆子寻了一会儿,回来答:“三小姐在梅林里的亭子那边温书呢,不过小姐说了,温书需要心静,若是没有重要的事情,不要打扰她。”
“李世子来了,不算重要的事情么?”云盎暗怪女儿不懂事,又转头瞧李夙尧,笑道,“在梅林。”
李夙尧抓抓头发,然后甩手一撩袍子:“那我去看看。”想着他爹说的,又对着云盎微微弯身,恭敬行礼,“那小婿先行告退,姐夫,您陪着咱爹。”
张笙愣愣的,想说什么的,却是一字,可心里却想,这李世子,嘴角粘着一粒芝麻粒呢,他不知道?
李夙尧早晨吃过饭后,才走了几步路便又饿了,来云府的路上,又自街边买了只芝麻酱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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