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判无果,当晚,古天昂和两个台湾朋友去酒吧。
北京有很多老建筑,和现代建筑很好的融合在一起,从高楼大厦出来,走没几步,就有可能踏进哪朝哪代的巷弄,而这些有着历史气息的街巷里却又林立着各种时尚店铺,游人如织,入夜更是热闹非凡。
今天朋友带他来的这一间酒吧,有名的原因在于店内的驻场拌手据说都是专业级的,唱歌超级棒,他想起游理想的履历也写着酒吧歌手,不知她唱起歌来是什么样子,那个女孩越来越勾起他的兴趣。
正想着,他刚落坐,无意识往台上扫了一眼,便愣住。
小小的个子,穿白色毛线长裙,披一条厚厚的克什米尔红色格子披肩,戴着卷卷假发,画浓浓的烟熏妆,长长假睫毛的阴影覆盖半张脸,荧光色的唇彩,头上还戴了两个亮亮的像狐狸耳朵一样的东西,那女孩不正是游理想?
虽然她画了奇怪的妆,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她。
她好像刚刚唱完一首歌,拎着吉他钻向后台,他目光不由自主跟着,直到找不到她身影。
朋友问:“怎么了?”
他摇头,心中莫名怅然若失,只觉得真想听她唱一首歌。
忽然,有人轻拍他肩膀,他回头,昏暗里两只亮亮的狐狸耳朵一闪一闪,一张笑脸映入眼帘。
“嗨,你该不会是特地来听我唱歌的吧!”游理想笑着看他,他一进门她就看到他了。
“哦——”两个朋友起哄,一脸兴致勃勃看戏的表情。
古天昂尴尬的解释,“我不知道妳在这里驻唱。”
游理想耸耸肩,“开玩笑的。不过不巧,我的时间刚刚过,今天唱完了。”
“哦!那——再见。”他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不让人发现他的失落。
她微微歪着脑袋,眨着长长的睫毛在昏暗的灯光里看着他,她轻轻勾起嘴角道:“不过大老板赏光,我唱一首给你听。”
说罢,不等他回答就转身穿过人群去跟乐团说话。
“呦!不错,这女孩看起来很有个性哦!”
朋友起哄,古天昂勾笑,却无心搭理,目光落在台上,就见她上台,握住麦克风,一开口,就吸引住他。
“我站在屋顶,黄昏的光影,我听见爱情光临的声音,微妙的反应,忽然想起你……”(作曲:小安作词:易家扬)
小小的酒吧里,人声嘈杂,光影交错,他的世界却像只有她,那两只闪烁的小耳朵,彷佛暗夜中的灯塔,指引他进入她的眼睛、她的心里……以至于很久很久以后,古天昂都忘不了这首歌。
游理想唱完歌,溜下台,套上厚厚的大衣,胳膊上挂着大包包,站在门边朝古天昂挥挥手,推门离开。
古天昂目光追随,身体也像有自我意识,他跟着起身,听见朋友在身后吹口哨,他亦不解释,抓了大衣推门追出去。
门外悠长小巷空荡荡,他正失落,身后有人拍他肩膀,他回头,看到一张笑脸。
“嗨,你该不会是专门为我出来的吧!”游理想依旧笑盈盈。
古天昂不承认也不否认,看着她道:“想不到妳真的在酒吧驻唱。”
她点点头,“然后呢?”
“什么然后?”他挑眉。
“我是在酒吧驻唱,然后呢,老板你追出来,是要跟我讲规则吗?”她眼中有一丝促狭。
他皱眉,刚才只顾着追上她,却没想这么多。
见他答不出来,游理想自己又说:“如果是公事,现在是我的私人时间哦,明天再说。”
她转身走掉,头上的耳朵在黑暗中闪烁,他失笑,缓步跟上。
瞥了他一眼,黑暗中,她勾起唇角。
她带他穿越热闹的小巷子,来到一片结冰的湖面,“后海,来过吗?”
古天昂摇头,他听过北京有好多海,什剎海、后海、前海,其实都是古时的护城河连成一片,而她此时所指的后海,在他看来根本好像北极海。
游理想点头,她也觉得他没来过,王经理总跟他们这些下属说,老大是超人,怎么怎么能干,怎么怎么强,这种工作狂,怎会有闲情逸致到处玩。
她翻过栏杆,古天昂抓住她着急的问:“妳干么?”
她挥挥手表示没事,“别紧张,都冻结实了,来滑冰。”
怕他不信,她使劲跳两下又跺跺脚,接着滑出好远。
古天昂愣住一秒,随即失笑,学她的样子翻下去,小心踩两步,冰层果然冻得很结实,他滑开一大步,身体好像飘起来,这种感觉不赖,可是——
“啊——”脚底打滑,身体后倾,他手忙脚乱地想维持平衡,却啪的一声,结结实实坐到冰面上,随即听她在另一边大笑。
他亦跟着笑开,索性坐在冰上,仰头看向深黑的夜空,两颗星遥遥相望,都说北京的空气差,晚上又有光害,可此时此刻,那灿亮星子,像她的眼睛。
身旁有人滑动,他转头,看她俯视他,笑盈盈朝他伸出手。
“游理想。”
“嗯?”他早知道了。
她莞尔,又说了一次,“我叫游理想。”
他懂了,她在自我介绍,代表两人不是下属和上司的关系,而是刚认识的新朋友。
“古天昂。”他伸出手,握住她冰冷却小小的掌心。
她拉他起身,却很快松手,古天昂忍不住靶到失落。
她笑着搓手,“好冷好冷,去吃火锅!”
“火锅?”古天昂无奈的笑,她还真是想到什么就要做什么,“现在是晚上十点半。”
“有什么不可以?”她快步爬上河岸,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朝他招手,“好冷,快!”
他笑笑,只能跟上她的脚步。
她当真带他去火锅店,小小的店面,挤了五六张桌子,十点半,可客人依然不少,他们好不容易等到一张桌子坐下,她没问他意见,三两下点好一桌菜。
火锅端上来,不是一大锅,而是两小兵,热气袅袅,在对他来说已经很寒冷的北京初冬夜,在暖烘烘的灯光下,这一桌的新鲜食材,的确很令人食指大动。
她笑咪咪搓筷子,同时宣布,“开动!”
他笑笑抓起筷子,忘了告诉她,去酒吧之前,他刚吃完饭,那时是九点多,现在才隔一个小时,他的胃依旧很满,可看她准备大快朵颐的样子,他不想破坏她的胃口。
他吃了两三口,身体热了,月兑去外套,看她吃得满脸通红,他指指她的头问:“不热吗?假发——”
游理想像恍然大悟一般,她放下筷子,一手摘下耳朵发箍,一手摘下假发,“呼,果真凉快很多。”
他笑了,拿起桌上还在发亮的假耳朵问:“妳每次上台都戴着这个?”
“没有啊,这是心血来潮新买的,电池完了就不会亮了,你喜欢?送你。”她边说边扎起马尾,然后从大包包里掏出湿纸巾擦去眼影口红,立刻变回那个清纯的游理想。
他忍不住将耳朵戴回她头上,却突然顿住,发现这动作过分亲密。
游理想微笑,歪歪脑袋看着他不说话。
她嘴巴上奇怪的荧光唇膏被擦掉,嘴角却沾着火锅汤头的红油,小小素白的脸上有着诱人犯罪的甜美笑容,古天昂听到自己的心咚咚跳,他尴尬松手。
小小饭桌上气氛突然尴尬,他只能没话找话聊,“对于妳白天说的话,我也做个响应,虽然利益很重要,可我不希望员工为利益不择手段。”
不戳破他是蹩脚的转移话题,游理想扶正头上小耳朵笑说:“你太认真了。”
他挑眉。
她娓娓道出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我不知道台北是怎么样,我是土生土长的北京小妞,小时候在胡同里乱窜,饿了也不一定要回自己家,随便冲进哪家都有得吃,或许是玩得野了,所以心有点收不回来,大家都说我太过任性自由,可我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人总是无法做到完美,既然不能令所有人都满意,不如只要自己开心就好。
“而且我相信,每个人其实心里都是这样想的,就算平时为了迎合别人压抑再压抑自己,也总有想做回自我的时候,就好像那个一口气买了三辆车的高先生,你知道吗,其实他最初只是想试试,因为有司机,他几乎都没有自己开车的机会,他跑来试越野车,无非是想感受一下不同的生活,哪怕只是片刻。”
“所以妳推荐他买房车旅行?”他笑着问。
游理想摇头大笑,“你绝对想不到,因为我带他去郊区的草场开车狂奔啊,时速开到一百五十都没人管,他当时就很嗨,拍板下订单,可问题来了,他要上厕所,可茫茫草场上连棵树都没有,然后我就说如果有辆车屋,就不存在这问题,还可以洗澡淋浴煮饭,只要用越野车拖着就好。”
他失笑,原来追加订单是误打误撞,“那哈雷呢?”
游理想得意的昂起下巴道:“这个就是我的独门秘技了,我问他想去哪里啊,他说环游世界。”
是啊,每个人都有一个环游世界的梦呢,他追问:“然后呢?”
“然后我就说不行。”
“不行?”他皱眉,完全被她的话牵动着情绪。
她贼贼地笑着点头,“当然不行,欧洲的街道很窄,如果开着越野车拖着车屋,会很麻烦,玩得不尽兴。”
他恍然大悟,“所以妳推荐他买哈雷RoadKing?”
她认真点头,“对啊!我当时觉得我简直可以出一本叫做《连环销售诀窍》的书,现在我把秘诀都告诉你,如果你推广一下让每个销售都能卖出十辆八辆车,你是不是该给我培训费?不用太多,一千万好了。”
他摇头,“妳要不要配广告词?”
她不解,“什么?”
他忍笑,“举起手来。”潜台词,抢钱!
游理想大笑,“想不到你也会开玩笑。”
古天昂却收了笑,认真地看着她说:“第一次知道有人这样卖车,不过我绝对不会推广。”
她不置可否,笑着说:“以前做广告的时候听过一句话,客户买的,不是产品,而是一种生活方式。”
他赞同,“可是,能兜售生活方式的人少之又少。”
她莞尔问他,“你呢?”
“我什么?”他也微笑,气氛轻松,两个人的眼睛都被笑容点亮,气氛很微妙。
她呢喃似的问:“喜欢现在的生活方式吗?”
他亦轻声问:“指什么?”
“为什么来北京?”从南到北,完全不同的两个地方啊。
“为了生意,希望能扩展市场。”他坦白说。
“那生活呢?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他思忖了下,“无所谓喜不喜欢,我是长子。”
她挑眉,“谁规定长子就必须替家族事业卖命?又不是古代。”
他想想,反问:“不然呢?其他工作也是同样辛苦,替别人工作不如替自己家工作。”
“即使如此,吉祥是你老爸的事业不是吗?听说你还有弟弟,怎么好像只有你在扛?”
听说他上海北京台北香港新加坡到处视察,根本就是空中飞人,叫他超人不是没有道理。
“我爸年轻时顾着打拚事业,很少在家,我老妈是演员,当年却为了家庭牺牲事业,我老爸自觉亏欠她很多,现在年纪大了,想早点退休回家哄老婆,我小弟十七岁时为情所伤,到前段时间为止都一直过得比较颓废。”
他第一次和人谈论这么隐私的问题,却不觉需要保留,和她聊天很轻松,这种感觉,好像他们认识很久。
游理想笑得温柔,状似安慰的拍拍他脑袋,“好可怜,一家人都有理由任性,只有你没有。”
古天昂愣住,他第一次被人说可怜,从小到大别人可都说他是含着金汤匙出生,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接手庞大事业,命好得没办法,只有她,说他可怜。
看他惊讶,她又问:“你快乐吗?”
快乐吗?他没想过,从小就知道他是哥哥,要承担许多责任,高中开始在家里的公司帮忙,一天都没懈怠饼,整个人绷得紧紧的。
他摇头,“没想过。”
她莞尔,彷佛对他的答案一点也不意外。
等吃完,她结账起身往外走,他跟着出来。
“我送妳回家。”
她扬起眉看他,“谁说要回家?”
他皱眉,“很晚了。”
她笑开,“你好像我爸。”
他失笑,他确实比她大很多,不是年龄,而是感觉,她像孩子般随心所欲,生活多彩多姿,相形之下,他像五、六十岁的老头。
她指指一旁的足浴店道:“去洗脚。”
说罢,人已经钻进去,古天昂看看表,快十二点了,明天还有一堆事要忙,他该回去休息才对,可脚却不由自主的跟进去。
她说脚是人身体最可怜的一部分,就好像他一样,付出最多,却不被重视,还被人嫌弃。
对她的比喻他觉得好笑,将他比作脚?他不禁反问:“那妳呢?”
游理想躺在宽大的沙发上,仰头望着窗外说:“我是心,想怎样就怎样,随心所欲。”
随心所欲?空气中弥漫着淡淡中药香,微烫的水安抚冰冷的脚掌,按摩师的手一下一下,令他紧绷的神经放松了,看着窗外的后海,心一片宁静。
身边的一颗心睡着了,可他的心却好像长了脚,走个不停,外面开始下雪,是这个冬季的初雪,雪花一片片旋转,起舞,轻盈而愉悦,就好像身旁的这个女孩。
她自由,简单,活在自己的小小世界,说快乐是第一守则。
他呢?活到现在第一次思考这问题,什么是他的快乐?
看她那么疲惫,古天昂要走的时候并未叫醒她,付钱请按摩师多替她做半小时再叫她。
半小时后,在按摩师的叫唤下,游理想醒过来,揉揉眼睛,还在足浴店,房间里除了她和按摩师没其他人。
她缓缓坐起身,惊叹的发现窗外一片雪白,在她熟睡的时候,下雪了。
抓过袜子,却抖落一张字条,短短几行字,苍劲有力,一笔一划清清楚楚,字如其人,那个人和她约法三章——
一、什么时候想走可以,但需要向经理打招呼。
二、带客户试车时开卫星定位,让公司知道妳在哪里,是否安全。
三、如果以上两条能做到,游理想的自由,我可以保护。
游理想微笑,套上袜子和鞋,走到窗边,推开窗,寒冷的空气扑面,她将字条摊在掌心看了又看,露出小小的被宠溺的笑容,这种感觉,这种被当稀有动物保护的感觉,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