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履 第五章 老李

作者 : 戒念

第五章老李

王伯良跪拜了半晌后才听到李鸿章用很重的合肥口音说道:“酗,出洋求学八载而归,辛苦了!若是余者都若酗一般,也不枉文正公与老夫当初费尽心思送你们出洋了……”

王伯良表字酗,这是他在美国的时候让陈兰彬起的,他的父母早亡兄弟三人都是叔父养大。他们一家本来是安徽建德人,早年因为战乱随叔父举家迁往上海,而叔父就在江南制造局技师,叔父的收入也不错,只是叔父一家加上他们兄弟三个就过得有些窘迫了。当初听闻朝廷招募留美幼童一事,叔父本来是想让二弟王仲良去的,不过王伯良刚刚来到这个时代自然是求之不得的顶替,并且说服叔父让二弟进学,三弟入第三批留美幼童。

“老师言重!伯良受朝廷、老师嘱托出洋留学,八年来一日不敢懈怠,终究学有所成归国为朝廷效命,以期不负文正公、老师当年所望!”王伯良肃容说道。

“嗨!若是你们这些出洋的学生都有你一半,老夫也不就需要操心了!”李鸿章长叹一声,威严清瘦的面庞上罕见的流露出一丝疲惫之色。

旁边坐着的一位身材略微发福的中年人皱着眉头说道:“前些日子驻花旗国公使陈荔秋来信,藤长长、叶蔓蔓,历数你们这些前往花旗国的官生随所寄居家庭主人去教堂参与礼拜,有的竟信了洋教;有的厌烦华文,且跟着洋人畅言民主,见了官长也不肯下跪;更有甚者官生中容揆和谭耀勋两人剪去发辫……吴子登满月复怨气,陈荔秋亦不可耐,深恐官生中洋毒太深,就是学成归国也必然是无父无君之辈,陈荔秋更忧惧日下花旗国各地排华,官生大多年岁不大怕是要受其所害……”

“愚蠢!”王伯良心中咒骂道,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而昨天求见李鸿章和刚才跪拜时老李又让他上前半天没吭声,估计多半是想看看自己头上的这根辫子有没有剪掉,或是其真假辫子所致。在他临走去德国留学之时便与各位能够联系到的幼童千叮咛万嘱咐一些要点,其中剪去辫子是最大之害,朝廷追究起来无疑只有遣送回国一途,若是误己也就罢了,就怕是惹怒朝廷将所有幼童全部中断学业召回国内——自从发生留学经费不足李鸿章千方百计筹集资金供给留美幼童的事情之后,王伯良心中怀疑历史上幼童被中断留学召回国内的原因只有诸如剪辫、信教、与美国女孩谈恋爱等少数几个缘由。

“这位是直隶宣化府知府薛福成薛叔耘!”李鸿章说道:“酗也起来坐吧!去年花旗国伯理玺天德格兰特将军来访曾提及酗乃是留学生之最有才干者,妙笔生花于花旗国报界甚有威望,得益甚多……饶是陈荔秋和吴子登对留学事务局多有怨言,而对酗则是评价甚高……”

对于“美国”和“总统”这些词在这个时代的中国可不是后世的翻译,称呼可谓是极为“杂乱”。不过由于美国西部大开发和淘金热有大批中国华工参与,眼见美国国旗如此花哨多称花旗国,有的音译“米利坚”或是干脆“米国”,至于“总统”则是起源于美国,对于国外元首大清帝国的官方文书一律是“伯理玺天德”音译。至于欧洲及其所在各国国名就更是五花八门了,对王伯良而言有谍过有的则是闻所,只是大体上猜测一番也就明了了。在王伯良耳中听来李鸿章说得是有些别扭,但他也提前通过陈兰彬了解过国内的“行情”,所以不至于听不懂。

王伯良起身弯腰向薛福成深深一辑说道:“先生之名伯良早已心慕已久,当年陈师就曾提及先生的《赠陈主事序》一文,后伯良又得先生《治平六策》、《海防密议十条》两文,洋洋万语言于外交、特科、海军等事切中要害,学生深受启迪,然闻先生曾有《筹洋刍议》十四篇,惜学生已至德意志无人借读深为抱憾!至于花旗国伯理玺天德格兰特将军所言却是有些过誉,学生虽是曾在报纸上为其南方政策张目亦不过是为保我华人利益,可惜花旗国排华已是不可逆转,学生对此深感愧疚……”

李鸿章介绍薛福成是宣化府知府,王伯良却是知道薛福成此时可不是真正的官员,而是李鸿章的幕僚——前世王伯良曾有次得到“公费旅游”的机会,明面上去宁波接受中法战争爱国主义教育,暗地里就是玩上几天,恰巧一段内容就是关于薛福成的,里面明确的说薛福成1884年才得到做官的机会,出任浙江宁绍台道,这个角色正好是中法战争中负责镇海海防,在镇海保卫战中据说击伤法国远东舰队司令孤拔致使其病死澎湖。

王伯良前世出身海军,对于清法战争也是知道一些,而真正具体内容便是在那次“公费旅游”中得到的。也正因为如此在他的计划中清法战争是他的“起手局”,暂且不论到底是不是在薛福成的指挥下要了孤拔的命,对于薛福成这个人他是极为重视的,刚才他说读过薛福成的一些著名文章这倒是真的,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这一回国就能遇到薛福成本人。

不过王伯良倒是知晓眼前这个微微发福的薛福成一生大部分都是个幕僚的角色,先是服务于曾国藩,后又服务于李鸿章,只不过好像死在了李鸿章的前面。有着为这两位大佬幕府服务的经验,此人不仅是个有战略观的师爷,更是一个实干家,这从他主持镇海海防抵抗法国远东舰队就能看出来,不过可惜他最后则是走向了外交领域——晚清的外交领域简直就是“天坑”,王伯良与陈兰彬算是师生交情深厚,对他的苦处倒是知晓的比较多些,至于最大的牺牲者莫过于李鸿章,都已经半截身子进黄土的人了,被甲午战争和庚子惨祸弄了个万劫不复。

“耕耘的《筹洋刍议》确是难得,某家已将其刊印分发各处官员传读……格兰特将军来访多有东山再起之意,若是其再次成为花旗国伯理玺天德,花旗国排华之势或可扭转……”李鸿章说道。

王伯良躬身说道:“还请老师能分给学生一份《筹洋刍议》,对于此书学生求知如渴!”

“酗过奖,此书疏漏之处甚多,幸得相国不弃而已……”旁边的薛福成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谦虚了一句:“早闻酗于花旗国报纸频发文章论及花旗国乃至泰西各国时事,花旗国洋人多笃信之,陈荔秋亦是赞叹连连……其实酗文章于上海、香港诸多洋人报纸上亦是多见,每每评论或是争论不休但皆称上佳……”

王伯良留学出洋这几年虽说也对赚钱下过不少功夫,这报纸发文亦是其中最早的行当,不过相对这些“小钱”他更看重“名望”,不禁要在国外有名望,在国内更是要争上一争。虽历甲午战争和庚子惨祸,但两次鸦片战争让洋大人在中国有了很大的权威性,洋大人叫好的人必是能人,按照这样的逻辑思路,王伯良在报纸上就脚踩两条船,国外发完国内发,尤其是他在美国那边的名气打开后,但凡他发过来的评论稿件很少采用的。

“老师请恕学生直言,格兰特将军第三次当选花旗国伯理玺天德的可能性几近于无。学生在花旗国留学之时曾见过此人两次,一次是费城炫奇会,一次是白宫,据闻早年此人性情温和甚至是内敛但一跨上马背就与平时完全不同,在花旗国的西点军校时此人甚至有‘超级骑手’之称……学生留心过此人经历,在战场上当将军的时候无疑是坚忍不拔一旦认定某件事就一打到底,甚至有‘屠夫’之名,这在花旗国内战时显现无遗;然作为一国伯理玺天德而言却是一塌糊涂,丑闻不断,他能够连任伯理玺天德完全是其在内战中的盛名所致而非其才能……换而言之,格兰特将军当将军是无敌的,但是当伯理玺天德却是最糟糕的,他以前的名声已经用尽绝不可能再次当选……”

“花旗国排华虽说早有前例可循,但最近数年来如何陡然尖锐?说起来还是因为格兰特将军不懂经济被两个骗子给骗了,这导致花旗国很多人一夜之间一贫如洗,整个国家的经济都陷入衰退……洋人不思自己之错反诬华工廉价抢了他们的饭碗,排华之风日甚一日,事实上华工干的工作是最苦最累的,而收入却是最为低廉的,这些工作洋人是绝不会干的,他们受不了这个苦,何来抢饭碗一说?只是花旗国政府需要有人当替罪羊,而华人不善反抗更是可欺,遂遭其横祸,这多少与泰西排斥犹太人种略有相似之处……格兰特将军不懂经济遭骗,而花旗国极为重商,不懂经济自不可得人心,至于排华之势格兰特阻挡不了,当今花旗国的伯理玺天德海斯亦不可阻挡,只是此两人心存仁厚不予过分为难而已……”

李鸿章和薛福成听得王伯良如此解释不禁目瞪口呆,这些东西可是他们闻所的,虽说王伯良已经很“照顾”了,不过诸如“白宫”等词两人还是听不懂……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的理解,在王伯良的判断中格兰特当选美国总统希望极其渺茫,就算他当了总统对于改变华人的地位也是没有多大作用的,顶多是不会变得更坏而已。明白王伯良的意思之后,两人心中也是都暗自叹了口气,虽说华工地位问题在他们看来是无关痛痒的小问题,但是若能够解决也是张张脸不是?驻美公使陈兰彬虽远在花旗国,但朝廷中的名声却是一路走高,说起来还不是缓解了日益麻烦的排华风波,并且受到了当时正当伯理玺天德格兰特的接见,更是与日斯巴尼亚(西班牙)签订了《古巴华工条款》维护了华工的权益。

王伯良一看李鸿章和薛福成的模样便知自己这么说多半是对牛弹琴,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出过国,对于各国列强的认识大多来自驻各国公使或是其他出洋人员的日记,远其政治体制细节部分,甚至连个粗陋的概况都很难说。就算他们相信自己判断也多半是半信半疑,不过好在距离美国总统换届大选的时日已经近了,到时候自然会证明自己的“正确”——格兰特第三次竞选总统到底有没有成功他还真无法确定,不过后世美国总统大选就算隔着太平洋也会在中国的新闻上频频出镜,大致上一个总统也就两任从说有三任的,当然坐轮椅的罗斯福除外,不过格兰特这位内战英雄怎么看距离罗斯福也差了八条街……

“学生在归国之前,曾委托花旗国、英吉利、法兰西、德意志等国友人代为购买各种图书万余册。其中涉及各国列强从国体、历史、人物到工厂、军队、铁路、学校等各个方面,论及精深或有不足,但对于了解泰西列强诸国却是足够了,若是老师能够遣人译书或有所获……”

王伯良觉得自己第一次面见李鸿章,最好还是不要在美国下一任总统是谁的问题上高谈阔论,对方听不懂,自己也分析的对,与其这样还不如来点实惠的——自己购书万余册万里迢迢带回国,其举动绝对可与唐僧取经媲美,就是退一万步也可以让李鸿章认识到自己出洋留学绝对是刻苦用功了,是进是退都会给对方留下一个好印象,尽管他带回这么多外国图书真的是希望将其翻译出来推广出去。

“老师,于留学花旗国的幼童,学生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王伯良内心中踌躇了一下。

“但说无妨!”李鸿章虽是皱了下眉头,但还是大度的应下来。

王伯良知道留美幼童这次剪辫子是犯了大忌,这种事情逃避不是办法,虽然他恼怒容揆和谭耀勋剪辫子,但还是要从中缓和一下:“老师,华洋终究是差别,就拿这跪拜礼而言,学生有幸面见过三次花旗国两任伯理玺天德,给学生印象最深的莫过于在费城万国炫奇会上,格兰特将军身为花旗国伯理玺天德与所有官生依次握手致意……花旗国乃是当今世界第一个民选伯理玺天德国家,伯理玺天德的人选亦是多种多样毫无定数,其卸任之后或富有或贫穷亦是不定,这与我大清亦或是其余列强完全不同……留美官生自幼在这种国家学习长大,若是内心不定者多受其影响,至于信洋教亦是有类似缘由,甚至花旗国排华者以华人不信洋教为由而排斥甚至迫害,泰西国家八百年前有十字军东征就是洋教对回教发动的战争,前后持续竟达两百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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