厮杀、搏斗和咬牙切齿的怒吼,无数语言、信仰、习俗甚至穿着都相同的人类筋疲力竭的滚在泥浆里,至死也不肯松开紧攥武器的手指,仿佛今天便是世界末日,除了你死我活的审判,再不会有任何值得珍惜的存在。整个战场完全陷入混乱,敌我双方的士兵浑身上下裹着肮脏的污血和泥巴,放眼望去根本分辨不出清谁才是自己人,杀红了眼的战士们已经彻底沦为兽性的奴隶,每个人既是猎食者又是无路可逃的猎物,捕食成了活着唯一的意义,如果冥冥之中真有上帝这么至高至圣的所在,那他一定很喜欢用渺小人类的鲜血为自己的崇高权力祭奠。
我把砍豁了口的长剑扔掉,回身去马鞍后面找挂在那里的副剑,模索半天也没发现,这时一个应该是对方的士兵(奈梅亨的战士不可能连自己的公爵都不认识,我又没在泥巴里打滚!)一边疯狂的呐喊一边端着长矛刺过来,情急之中我猛地拽紧缰绳,战马吃痛昂起脖子,正好挡住这致命一击,被锋利的矛尖狠狠地没进胸口,在坐骑倒下的瞬间我从马背鱼跃扑过去,顾不得找什么武器就死死地掐住对方的脖子,慌乱之中的敌人也反手掐住我的脖子,两个人都使出吃女乃的力气,眼泡肿的快要爆裂出来。此刻的自己已经丧失了大部分意识,因为缺氧而眼冒金星,脑海中只想着绝对不能放手,可是力气却像漏了气的皮球,一点一点顺着找不到的缝隙飞快的跑走。我用残存的一点意识竭力控制着抖如筛糠的胳膊,模索对方突出的喉骨把最后的力气贯入手指——“咔嚓”!随着清脆的响声,快要窒息的喉咙忽然一松,令人作呕的空气突破屏障直冲萎缩的肺泡,发出沙哑晦涩的申吟,我没命的张口吞吐来之不易的空气,好像再没有机会享受生命似的。终于禁不住灵魂深处涌上来的疲惫,软软的倒在泥浆里。
应该是躺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意识和感官逐渐充满身体,我听着耳畔兵器相撞的轰鸣和人类濒死的痛苦嘶叫,以及飞溅的热血落进泥水的脆响。才想起自己还身处尚在鏖战的沙场,前后左右不断有人扑倒,喊杀声远远近近的冲击着阵痛的脑仁,我费力的把自己同泥巴摘离,刮开睫毛上带着腥味的脏水,就近捡起一把还挂着断肢的钉头锤。稍微观察下敌我便踉跄着过去。
“罗洛,罗洛!”慌不择路的我对着四周大叫,感觉他应该离自己不远。果然片刻之后马蹄声达达而至,罗洛领着几名侍从把我围在中间,前者把自己的坐骑让出来说道:“大人快快上马!”
我在他的帮助下连拉带拽的爬上马背,视野豁然开朗。从局面上看虽然战斗持续白热化,但奈梅亨的背后突袭显然占据了主动,完全出乎意料的洛林人勉力苦斗,却慢慢落于下风,几个敌方的侍从刚把擎着的黄底红斜纹战旗扯下丢掉,慌乱的动作正好被我收之眼底,“在那里!”我兴奋的喊道。声音几近撕裂,“上帝保佑!一定是迪特里希公爵,他要逃跑!马上冲过去,杀呀!”
集中了差不多十几个人,在厮杀得不分彼此的战场也算得上有一定打击能力了,其实要跑路的洛林人那边不过几个如惊弓之鸟般的骑士和侍从,他们明白再纠缠下去只有被俘的份,所以遮遮掩掩的挡着要保护的重要人物妄图趁无人注意的时机杀出条血路,但自以为是的敌人却犯了掩耳盗铃的大错,战斗打到这种时候都顾不上彼此,故意扯掉了旗帜还成群结队的突围,除了迪特里希公爵还能有谁!
“哈!哈!”我玩命的抽着马,这畜生疼得愤怒嘶鸣,可速度没见快,深一脚浅一脚的趟着泥水和满地横陈的尸体,倒让五六个没有坐骑的骑士拔了头,先我们一步追上迪特里希公爵的卫士,不由分说的砍将起来。
“你们从那边抄过去,别让丫跑了!”我用锤柄砸了下罗洛的后背,飞溅的吐沫星子喷了他一脸,后者来不及回答就带人撵着洛林人的侧翼奔过去。回过神来的我瞄准一个张牙舞爪戴着铁桶盔的骑士,借马力从后面照脑门就凿,像开罐头似的把貌似坚固的铁盔楔了个锥形的口子,对方捂着脑袋痛苦的将身体扭曲成一条盘结的青蛇,却盖不住喷涌的血液和脑浆,最后拱到马蹄下面不动了。♀
偷袭得手的我显然没有因为自己的卑鄙行径而羞愧,继续找毫无防备的敌人下手,一连掀翻两三个全神贯注和对手放单的洛林骑士。凭着我“勇敢”的冲锋,奈梅亨死死压制住敌人的抵抗,断绝了他们逃跑的退路,人来人往之间,我对上一双阴冷仇恨的眼睛,它的主人躲在两名全副武装的骑士身后,恶狠狠地盯着让自己无路可退的罪魁祸首,标志性的卷毛胡子昭示出此人的身份——正是洛林公爵迪特里希!
“公爵大人!我是奈梅亨的兰迪,在此十分遗憾的通报,您已经被包围了,除了体面地投降别无他路……”我咽了口吐沫还想继续废话,对面的迪特里希公爵不耐烦的摆摆手,推开挡在自己身边的骑士,整个人大大方方的站了出来,虽然作为他的敌人,我恨不得拿把弩就近一箭撂倒完事,但处于这种四面楚歌的窘迫时刻还有胆量堂堂正正的露脸,光是这份舍我其谁的勇气就足够让人肃然起敬。
“兰迪大人,好久不见。”洛林公爵往前走了两步便勒住马,恰到好处的让所有人都能看清自己的脸又不至于暴露在弓箭手的射程之内,威风凛凛的模样好像他才是那个掌控局势的胜利者,不得不说这位著名的“反派角色”(当然在奥托陛下的时代,演反派谁也抢不过当年的巴伐利亚公爵。现如今的亨利皇帝)绝没有那种非黑即白的脸谱化形象,单从外表和气质上说,他绝对要显得更正直威严,反观落于下风的我才是那个鼻梁涂白的小丑,至少不是啥正面人物。迪特里希公爵拥有法兰克人典型的金发碧眼,薄薄的嘴唇像是两片柳叶,许多皱纹横亘在眼角和下巴上。昭示出那些流逝的岁月风霜,可以想见,年轻时候的公爵将是个多么让少女为之疯狂的高帅富!
“公爵大人,请您放下武器,我以上帝的名义发誓将给予您同高贵身份对等的待遇。保护您的名誉和财产,并派遣自己的卫队护送您前往皇帝陛下的行宫接受审判,在那里您会受到公正的审判,为自己的罪行付出相抵的代价。”我把钉头锤丢给侍从友好的伸出右手,以表示毫无敌意的真诚。
“罪行?由那个道貌岸然的伪皇操控我的命运吗?”洛林公爵不屑地撇着嘴,仿佛听到了多么不可思议的怪事。“兰迪大人,您应该比我清楚,一旦放下武器束手就擒会落得什么下场。这就像开弓射出的羽箭,要么命中目标要么扎进泥土,再没有从头来过的可能,请您不要把我想得太天真。”
“该死啊。把这里当成自己杂耍的舞台了么……”我恨得差点把满口钢牙咬碎,脸上却还要摆出受到惊吓的幼稚表情,众目睽睽之下的表演很是折磨,“公爵大人,既然您当初毅然决然的选择和背叛帝国的乱臣贼子站到一边,就早该料到会有接受正义审判的那天,上帝只会眷顾真正的虔诚者。请您务必相信我的保证,奈梅亨会用自己的全部捍卫您应得的体面和荣耀,除非教皇霓下革除了您的教籍,否则这誓言永远得到上帝的见证和监督,直至你我生命终结之时。”
迪特里希公爵眯着眼睛,让人看不清的双眸深处透出骇人的精芒,仿佛轻而易举的便能洞穿他人所知所想。只见他气定神闲的把锁子甲编织的铁手套摘下来,露出自己修剪干净的白皙手指,专注的神色淡定极了,似乎周围的一切生死都于己无关,他把手探向腰间模索着,然后拿出一个装饰考究的小银瓶,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就推开紧扣的塞子送到嘴边,仰脖灌下里面的东西。
“大人不要!”他身后的骑士觉察出异常,惊叫着把小银瓶从自己主子手中夺下,可惜为时已晚。
“抱歉,兰迪大人,请原谅我选择如此不体面的手段来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您永远也无法捉到我了,哈哈……”洛林公爵慢慢的感受毒药滑进食道,再顺着血液流遍全身,走到生命的尽头都竭力保持着自己的骄傲,“兰迪,我太了解你的用兵了,这一路始终保持着对侧翼和背后的警惕,却没想到你竟然掉头去攻击远远落在后面的步兵,当我得到消息的时候才明白,消灭眼前阻击自己的奈梅亨军队是扳回局势的唯一方法……那些该死的车阵,牺牲了那么多的骑士都没能突破……车上的口袋里全是沙子,放火也烧不坏,我几近绝望,知道已经完蛋了……”也许是毒药开始侵入他的血液,迪特里希公爵前言不搭后语的唠叨着,但还是拒绝自己骑士的搀扶。
“……上帝的安排多好笑,你本来是阿登伯爵麾下的骑士……老查理死了,老赫尔曼死了,卡林西亚的奥托也死了,再没有任何人能阻止你登上权力的顶端了……注意你的背后,骑士,跑得太快会把弱点暴露给敌人……”洛林公爵在马背上摇摇晃晃,语无伦次的胡乱说着,脸色憋成紫红,突然推开扶住自己的骑士,集中所剩不多的理智瞪着我,歇斯底里的喊道,“看啊,兰迪,我忠诚的骑士到现在都不肯放弃他们的誓言,我只有一个要求,兰迪,看在上帝的份上答应我,宽恕这些骑士吧,我知道你向来不留俘虏……请放过他们,我最后的……请求……”声音戛然而止,迪特里希公爵僵硬的挺起脖子,像一只骄傲的公鸡在展示自己漂亮的羽毛,然后笔直的跌下马背。
“我的心默默无声,专等候主,我的救恩便是从他而来;因为罪的代价乃是死,惟有主的恩赐,在我们的主基督耶稣里,乃是永生……”我低下头默默地为死去的公爵用仅知的圣经段落祷念着,心里却嘲笑玩弄人生的命运——世人公认的“丑角”带着与生俱来的气度和荣耀离去,而道貌岸然的“绅士”却往往恬不知耻的苟活,真不知道是上帝喜欢看戏,还是人类这种动物天生爱装傻。
祷告一半的我被身边响起的惊呼打断,追随迪特里希公爵的几名骑士围着封君的尸体单膝跪地,将长剑至于下巴的位置,低着头像是在默哀,不过剑身上流淌的鲜血醒目的提醒着外人,这几位高贵的骑士选择自裁,用生命去践行曾经许下的效忠誓言,整个过程是何等的剧痛,但无一人发出申吟!
“安息吧,灵魂终将归于主的天国。”我在胸口划着十字,带头向至死都保持着肃穆跪姿的骑士弯腰行礼,抛开敌我的对立,仅仅从被感动者的角度表达对不屈灵魂的敬意,他们让我再次了解“骑士”这个矛盾的综合体——一半天使,一半魔鬼,既举着正义的宝剑,也干些流氓的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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