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怒与虞子婴两人大眼瞪小眼,默默凝望半晌之际,蓦地一道声音忽地传入,尖长刺耳,似隆隆雷鸣电闪,如有穿云裂日之威,仿若鹤戾鹰啸于周围层层荡开,震得所闻之人一阵耳鸣犯晕。
音波功?听觉超乎常人的后遗症就是接受声音更为敏感,虞子婴猝不及防不可避免被震得两眼一花,耳廓生痛。
“呃——”
怒眉宇间煞冷之气一闪而过,当即双掌拢捂于虞子婴耳廓,随即一声清音龙啸回击而去,比之破石穿金,风雷破晓,似要将整个洞窟殿宇都震碎了似的。
刚才声波攻击之人,只觉轰鸣雷声先是沉闷又迟钝的低低滚动,随着似狂风肆虐搅乱漫山遍野的植被,一声声惊雷迅疾地从茫茫苍穹深处直射而出,在他耳边轰然炸响。
声停,死寂。
由于两人斗法,四周空气被声啸波及震撼,一种从缝隙间抖漏出黄色尘烟与黑漆漆四壁墙体化为一体。
前面不远是一座地辅方石灰岩砖的地下暗道,穿过熔岩隧道后,展现在他们面前是一座浮桥,似洞穴的石峋笋般笔直连接峭壁两端,底下流淌的依旧是火光烧避的熔岩海浪翻蹈滚滚涌动,四周环绕如抱的黑岩如披鳞戴甲的巨龙飞腾,一层层漫过头顶,虞子婴跟怒两人站在黑岩峭壁一端,只觉渺少得如一粒灰尘,亦如一片烟榍。
“倒是惊喜,走这条道竟能这么快就遇到要找的人了……”怒眸光直直望着石笋高架桥的对面,面上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虞子婴晃了晃脑袋,感觉晕眩感稍弱后,一听怒的话便听懂了,原来他之前走的并非这条危险重重的熔岩隧道,想必那条甬道虽然安全,却是曲曲折折多有岔绕路,是以他才会说这一句。
“是鹿巫?”虞子婴语带几分诧异,刚才那道音吼功似男似女,如婴啼风啸,以音力似震碎心脉杀人,足见其内功真气高深雄浑。
怒没转过视线,紧迫犀利如刀芒盯于前方,左手却轻柔地揉了揉虞子婴的毛茸茸小脑袋,似安抚似纳入羽翼之下般爱护:“嗯,意外提前到了……看样子是将我们视为侵入者,出手便是不留情的杀招。”
虞子婴不以为然地扒拉下他的手掌,呲出白牙森森:“正合我心意,我本不是找他叙旧聊天。”
“你还真是嗜杀啊……”怒这才转过头,垂下眼眸看向她,嘴角弯弯,舒朗高洁的嗓音透出几分微哑:“可怎么偏生就如此恰好对了我的胃口呢?婴妹妹,你不属于我,又该去何处寻找一个如此契合于你的‘我‘呢?”
“我虽契合你,但你未必是唯一契合我的人。”虞子婴语讥颜淡地回了他一句。
她倒是不怕打击他的积极性,这厮便是那种越挫越勇,你越不甩他越是冷淡他便粘得越紧情绪便越高亢的传说中的——身s心抖类性。
越艰难得到的便会越珍惜,此话则绝非随便说说而已,它是经过无数痴男怨女分分合合,死缠烂打而得出的结论。
怒闻言,一道轻撩慢捻,带着丝丝惊目春寒语气应声道:“哦~婴妹妹这心倒是大呢~想必连人选都私备下了吧,难道是那娘娘腔,亦或是……婪?”
像这种明显打翻了醋坛的话若顺顺毛也许便散了,但若反着拔毛……其结果绝对就是一场鸡飞狗跳,醋海翻波。
这种恋爱达人资深领悟的道理虞子婴是懵懂不解的,不过她却知道此时是怎样一番场景,哪里容得他们俩儿在此处慢慢地你一刀子嘴我一剪刀舌地聊生。
“等得够久了,他既不出来,我们便进去吧。”
看虞子婴语调一换,转移了话题,怒佻了佻眉,也懂得看情势,便预留一计秋后算帐意味的笑意,便顺着她的话而道:“怕是布好了龙潭虎穴等着我等吧。”
虞子婴眸光睥凝前方,从木讷瞬间转换为深邃幽暗:“那我们便一道去掀了这龙潭覆了这虎穴。”
亦不知道是这“我们”两字取悦了怒,亦或者是被虞子婴那凛寒战意感染,怒怔了怔,随即一双曳水含春的眸光深了几许,如柔风拂笛:“你要的,我又有哪一样不曾允过你?”
虞子婴被他那如雪融回春的磁性低吟嗓音撩痒了一下耳心,回视了他一眼,以往不觉,此刻深深地觉得这怒有望朝着质深情圣一途深造,随便一个眼神一句话,便情意绵绵,万千含义糅合其中,令人心神浮动摇曳,若是别的女子得此对待,恐怖早就被迷得找不着边儿了。
可惜啊可惜……虞子婴偏是那木头身子冰塑魄心,非一般坚韧冷酷,但到底不是泥塑石心,想暖化冰魄之心倒是亦非绝无可能,只是若缺了恒久不变的耐心或少了十足热炙的火候,那最终便也只能无功而返,遗憾终生。
两人相伴从石笋浮桥步步急键而行,不急不徐,不慌不忙,热浪翻滚扑涌而上,冲击得他们衣袂翻飞摇曳,似浴火纵风踏入了石穴焰洞之内,足下似踏着魔界寒凉枯月,衣角染着数千修罗魔魅之血,却是残酷的无比纯粹,冷漠映火光泛金的眼眸略微一扫,便是瞬间湮灭穴窟内一片热浪焰浪。
这个岩窟无比旷大,似一巨兽的狰狞口穴,獠牙森森凹凸,关端较窄,内月复高阔圆,内里漆黑幽暝一片仅映火光重重,一眼望去,兽口唾液火红熔似小流瀑布一摞摞,黑岩地面裂缝龟裂亦潺潺流动蔓延着。
此内的火热温度与外界并无多少差距,于过桥时甚至可以说是更高一些,那灼热的温度映红了他们周身,衣袍都发出一种嗤嗤嘶嘶焦硬的声响,似下一刻便会噗轰一声燃烧起来。
然而,虞子婴却面似雪覆幽幽,额上不见任何汗渍,身上衣饰都泛着从骨肌血血脉透出的冰凉寒镇之气,不见对热气有任何影响,怒即使覆了一层罡气亦做不到她如此,是以顿感诧异。
但显然此时他亦不便多作询问,只是垂落黑繎绣龙袖袍,古铜色贴握于那一截雪白,几近无缝地贴近她,用那火热的身躯似饥渴般从她身上汲取凉意来缓和周遭空气。
两人朝内月复而去,一路走来只叹大自然鬼斧神工,将岩洞雕刻成各种奇峰异石,在洞穴入口,天然的焰流居然冲刷出一条深达千尺的沟壑,十分险恶,洞府内十分寂静,唯有不断叮叮咚咚的滴水声进入耳膜。
洞穴两旁随处可见一种透亮的楔形岩石,仿佛一簇簇利剑,剑锋似乎被打磨的异常光亮,透露着阵阵杀气。洞内光线被岩壁反射,一切都浸润在一片火红之中,从沟壑之中腾起的硫磺味的烟气,腾腾变幻万千,映着倒垂的钟乳石笋,景色十分美妙,如果不是洞内成堆成山的尸骸被削了肉剔了骨,扔至一旁,说是洞天福地也不为过。
虞子婴视线瞄了一眼那此尸骸,与浅滩的相差无几,她心中疑惑愈深。
终于走到前端便是一座无顶地基石砌的地宫,它如巨兽的咽喉嵌入地穴焰熔洞内,唯那一片灰黑冰冷异于四周绚丽火红色调。
此地宫看似修建了一些年头,色淡呈古朴之大气,九阶阔横阶,每层有出檐斗拱,工精,纹饰华丽,两柱浮屠塔,两盆架起烧得噼里啪啦的火盆……
其后是约一丈的石垒砌的宽大高台,却无攀行的阶梯,只是中间挖空了一个六芒星空心,里面填满正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有一人,正动作利索地用剔骨刀将一具具尸体最肥美部位的肉割下,再扔进那冒着泡热气腾腾的六芒星空心内,他脚下端有一个木质加铁器辅助材质制作的机栝,箜樋撞击响动,管道前端便发出一阵似鸣气笛的声音。
只见那肉一扔进那六芒星空心的锅中,似先用从壁间射出的石槌一遍辗成碎肉,血流至一个洞内,肉则落入另一个洞内,一阵噼里啪啦然后一番不明所以的运作之后,前端一个圆池中便流出一滴一滴炼制出的黄油水,那是——尸油。
虞子婴一愣。
脑中蓦地似什么炸开一样,她瞳仁缩了缩,前绪后想此刻皆似拨开雾云,一通则全通了。
如那成群扑涌而出的秃头斑枭,那以尸骸砌建而成的榕宅,那不觉已蓄了一池的血水,浅滩上堆累堆积的遍地的无肉骨骸……一切皆是来源于此。
——拿满城的人命来制油,当真是好大的手笔啊!
虞子婴嘴角冷冷一晒,她抬目一看,高台之上的那人已近迟暮年岁,他不高,加上此刻佝偻着身躯,就像一只苍老的猿猴,他低垂着脑袋,神色麻木不仁,面目苍老沟壑重重,无眉亦毛无头发,光溜溜的脑门泛着一层油光,一双被厚重眼皮遮掩的眼睛细小拉长,脸干瘪瘦小,唯有那鼻头很大,他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灰色大袍,袍用一条蛇皮束绑着,蛇带上则点缀着吊挂着许多骨头装饰。
他对他们的到来根本没有任何反应,就像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内,外界一慨不管,麻木僵硬地重复一个动作——割肉,扔尸。
这时,从怒身上蓦地暴发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那不稳定的气压一时如重山压顶,一时如冰封千里破浪海涛,虞子婴从沉思中回了回神。
她一眼看去,看怒咬紧牙遭,额上渗出一层冰冷,似正在极力压制拟痛似喜似兴奋又似紧张复杂而扭曲的神情,蓦然想过他之前所说,他是看到一些刺激的画面才会扑腾进血池中憋着。
原来他说的是这一茬啊……虞子婴感受到四周那浓厚的腥臭空气扑鼻,到底是影响了人的心情,便一掸袖袍,手如猝电伸他月复肋骨三寸处,于后背肩胛一寸,脊椎上一指宽处指按。
怒一震,脸色改了改,努力维持常色,看着她深深地,哑着声音低沉问道:“我好像嗅不到味道了。”
不是问你做了什么,亦不是问你为何要这么做,而是直接阐述他得到的结论。
这是信任亦或是放纵呢?亦或两者皆有吧。
“嗯,与其憋着不呼吸,还不如嗅不到。”虞子婴收声,照模子在自己身上施按了一遍。
果然闻不到怒的心情恢复了许多,他勾了勾唇,抱臂偏头,用手肘处顶了顶虞子婴,挤眉弄眼道:“你倒是对我越来越关心了,想当初……”
“脚不痛了?”
怒被她打断呃了一声,却眼眸一转,濯濯生璨,似明月映辉:“痛啊,可看着你就不痛了,也不知道你给我下了什么迷魂药,我——”
虞子婴再次打断:“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话吧?虚假的话说久了,连自己都辨不清真假了,所以,谨言慎行。”。
或许心境不同了,亦或者是这一番与她相伴相随的境遇令怒对自己多了之前未有的信心,他此刻倒是不气亦不愿再沉默了,他伸手按了按心口,虽依旧带着那春阑水泽轻浮之色,但那双眼睛却是灼灼专注:“我模了心口的,它告诉我,我说的全是发自肺腑,虽习惯了随便,但人与人到底是不同的,与别人说是随口习惯,但对你,我自问已经用尽了认真。”
虞子婴窒了一下,却没有回应,因为她似感应到什么了。
“哪里来的那个黄毛小家伙,谈情说爱竟都跑到老妪面前来如此放肆?”
此时,伴随着一声苍老暗哑的声音遏厉响起,在六芒星的深锅后咻地跳出一道身影。
怒下意识挡于虞子婴面前,凝眸聚冷,懒懒瞥眸扫去。
那是一名苍老的老妪,她手里拿着一根鬼王杖,一头稀疏的灰白头发披于肩身,头戴一顶鹿头冠,一身线织编成的外衫,颈间挂了一圈狼牙饰物,内底是祭文橘红幡衣,袖袍则是深紫色。
“桀桀桀桀……看着倒是女敕生,就是瘦了点,炼不出多少油啊……”
那枯哑似干涸河床的声音,拖长时,石砾摩擦出刺耳,简直不堪入耳。
老妪看似比刚才那割肉的老汉年岁更大一些,她整个身躯几乎都萎缩得就像是一个侏儒一样,既矮小缓慢,且动作迟缓。
“鹿巫?”虞子婴瞥了一眼那老汉,再落于这老妪身上,便有了确定。
“哦,竟知道老妪……”她抬起一双浑浊的泛青的眼瞳,眼皮耷拉,巍巍颤颤地笑着:“小乖女圭女圭,你叫什么,怎么知道老妪的名字?”
她用着怪异的音调笑问,可这一笑半点没觉得和蔼,反而有一种巫婆诱乖小孩子进鬼屋的阴恻恻之感。
“羊巫告诉我的。”并不需要答的,可虞子婴却答了。
“羊巫?”老妪笑意顿了一下,她拖拽着长杖,似已不堪其重度,她在高台基上左右来回踱步,那浑浊的眼神却一直似湿凉的蛇信舐舌忝地虞子婴与怒两人身上打量。
“她死了。”她瞳仁似烟火一炸,晶亮了一瞬间,说的是陈述句。
“嗯,死了。”
虞子婴看着她变了脸色,方满意地点了点头,但下一秒,却语气徒然有些阴阳怪气起来:“所以,接下来就该轮到你死了?”
老妪在知道羊巫死时,虽惊讶却并不悲伤或生气,想必两人虽然认识,但关系并不好或者是有间隙,而她也似根本没在意虞子婴的话,她步履摇摇晃晃地拄着杖,那张皱巴巴的菊花脸布满狐疑,颇为好奇地注视他们两人:“老妪虽老眼晕花,但也看得出来你等……怕不是康城的人吧,怎么管起我等这闲事了?”
说起来,其实此事怒亦感到疑惑,至少在他眼中,虞子婴并非一个爱管闲事的人,她就像一道疏冷狂风,想抓住它先得承受被伤得遍体鳞伤的心理准备,它亦不为任何人停留——但此次相遇,她倒是有些改变了,这种改变他虽描述不出来,但却是真实感受到的。
“因为老乞丐……是我的义父。”虞子婴依旧很正常地回答她的话,就像一个长辈问话,一个晚辈便答。
但怒却对此不以为然,每当虞子婴越是表现得正常,便越是不正常。
老妪闻言脸色倏地一变,刚才那阵漫不经心的傲慢姿态一变,眸光当即就像暗夜蛰伏蠢蠢欲动的毒狼一样滴溜溜地飞速转动眼珠,那转动间崩裂而出光芒似比那炙热的熔岩更烈,她咧开一嘴黑黄的牙齿,桀桀大笑狂哑道:“嘿嘿,老乞丐,老乞丐,哈哈哈哈哈——你是他的义女?哈哈哈哈——兜兜转转,十余年,到底还是主动回来了,哈哈哈哈——”
虞子婴由此听明白,他们殷圣果然一直都在找她,之所以如此折磨老乞丐,囚困了他十年,便是为了找出她这个腾蛇后裔。
“不对,若你当真……那异域七罪那个人手中的又是谁?”老妪突地一滞,像是从某种妄相狂喜中震醒过来,满目惊疑地盯着虞子婴。
异域七罪?莫不是……惰,难道在他手中还有一个腾蛇皇族?
虞子婴仅过虑一遍得来的消息,便凝了神,并不理会她的疑问,而是继续眼前之事:“这些尸骸就是康城的百姓吧。”
老妪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她耷拉着厚重的眉眼,神思甚为严肃,疾步地左右踱步,一身焦躁、烦乱。
“听闻炼尸油乃南疆的巫师用于作法的一种手段……”
老妪闻言,这才施舍性地睨了虞子婴一眼:“你知道这是在炼尸油?”
“你炼尸油是为了……延续寿命吧。”虞子婴观她气色相貌,那弥漫于印常的死气几近逼人,分明是寿命已尽,利用一些丧尽天良的手段苟活借命活着。
但她这种活却算不得真正地活,因为她的身体却维持不得正常机能,如得不到养份的枯木正在慢慢地腐烂,虽吊着一条命,却等同行尸走肉,等这具尸体彻底行将就木时,她依旧只有死路一条。
“你竟知道?!”老妪鹿巫面盛妖异的红光,看着虞子婴桀桀桀怪笑一声:“小女圭女圭,你们能够走到这里来,必定是有些本事的,无论你是什么身份,老妪我都要留下你,虽然羊巫那个女人死不死都无所谓,但到底还是得跟圣殿诸大人交待的,所以……那男的老妪是留不得,得拿去交差,小女圭女圭就待老妪带回去,交给圣殿的大人们好好辨认辨认,若当真是……哈哈哈,那老妪就立大功了,哈哈哈哈……”
“夜朗自大。”虞子婴纹风不动,岿然似峰群黛山,眸露幽凉光泽,嘴唇阖动,仅对她一番狂言淡淡吐出四字。
怒则抱臂斜睨着鹿巫老妪,一身黑衫迢迢盈风,火光流溢四射间,浩瀚渺渺,似邪云萦绕恶魔之狱拓八荒。
“想杀本侯?你尽可姑且一试……好久不曾遇到敢在本侯面前如此逞能之人了,当真是怀念异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