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
东魏齐王高澄的偏邸内。
这几年来,东魏将军高澄以大将军身份兼相国,封齐王,并加殊礼,即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作为人臣而言,其权位几乎已臻顶峰。但让人惊讶的是,高澄名下的这座偏邸,却依旧简朴素雅,丝毫不张扬。
夏日的午后是愉悦而宁静的,小鸟安静的栖息在树梢上,好奇的打量着那树下的景色。浓密的树阴下面掩映着的湖水呈现出深绿的颜色,一叶扁舟仿佛一片轻盈的羽毛漂浮在澄澈的湖水之上,湖水随着船的一动一动而荡漾开层层美妙的涟漪。
小船上,正躺着一个身穿绿色衫子的小男孩,看这小男孩不过五六岁,肤色似玉,微闭着双眸,点点阳光漏过树荫,正好洒落在他的脸上,映衬出他的肌肤愈加晶莹剔透。
“四公子,四公子……”听到不远处传来了侍女小娥喊他的声音,男孩睁开了双眼,却只是偷偷笑了笑,又侧过了身子,顺手将刚才扯下的荷叶覆在了自己的脸上。
“四公子,四公子,原来您在这里,吓死奴婢了,刚才奴婢一个转身,您就不见了,小娥发现了躺在小船上的男孩,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
“四公子,这里很危险,请赶快上岸来吧,如果让大人知道,奴婢……奴婢恐怕……”
男孩这才懒洋洋的拿起了遮在脸上的荷叶,翻了翻眼皮。
“小娥,抱我上来嘛。”
小娥刚想上前,忽然想起了之前无数次被他捉弄的悲惨遭遇,不由犹豫了一下。就在她犹豫的时候,忽然见到四公子抬起头来。他用那双黑亮的眼睛注视着她,好像受了伤的小动物的眼睛,纯真无邪到令人心碎,澄辙明净到让人心痛。
此时的小娥早就忘记了之前的惨痛教训,忙不迭掸足下了船。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四公子举起一样东西就往她扔去,她心里大惊,只见一只丑陋的癞蛤蟆迎面而来,顿时吓得脚也软了,在她失神的时候,四公子用最快的速度跳到了岸上,迅速的解开了系在岸边的绳子。
小船立刻在风中摇晃起来,小娥害怕的抓住了船舷,心里是后悔的要命,已经无数次提醒自己要小心四公子了,怎么每次偏偏都会中招……谁叫她一看到四公子的眼神就犯晕呢,不止是她,府里的上上下下,谁能抵挡住他的这一招。♀
小男孩捂嘴直笑,“小娥,你来抓我啊。”
“孝瓘,你又在调皮了。”男孩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双眼立刻笑成了月牙,转过身直扑那人的怀抱。
“爹爹,爹爹!”他撒娇似在他的怀里直蹭。来人正是权倾一时的齐王高澄,他疼爱地笑了笑,并没有向往常一样将他抱起来,而是轻咳了一声,“孝瓘,快见过斛律大人。”
孝瓘这才留意到父亲身边的客人。他抬起头,直视着那位斛律大人。这位大人和他父亲年纪相仿,唇角边带着淡淡的笑容,金色的阳光下,那笑容恰如从高山而来的流水,隐隐的浮动着几不可见的光影痕迹。
“难道你就是赫赫有名的斛律将军?”孝瓘眼前一亮,歪着脑袋问道。关于斛律光将军的故事,他从娘那里已经听了不少,所以听到斛律这个姓,他立刻反应过来。
“孝瓘,怎么这么没规矩。”高澄立刻轻声呵斥道。
“哦,你知道我?”斛律光似乎来了兴趣。
“我当然知道了,将来我也要做一个大将军,把那些坏人全都赶出我大魏。”孝瓘眨着眼睛道。
斛律光唇边笑意渐浓,弯下腰模了模孝瓘的头,“好,那我就等着你长大的一天,将来一起并肩作战。”
“对了,孝瓘,这是小儿恒伽。比你年长了三岁。”斛律光指了指身边一直默不作声的一个男孩。
如果他不说,孝瓘完全忽视了这个人的存在。因为从开始到现在,这个小男孩居然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过。
看他的眉眼和斛律光有十分相似,一双浅棕色的眼眸春风化雨般生动,眉梢眼角似有淡淡清贵光华围绕。
“恒伽哥哥,”孝瓘立刻嘴甜的喊了一句。
斛律恒迦倒像是受了惊一般,脸上立刻浮起了一片红晕,应了一声,就慌忙低下了头去。
“唉,这孩子就是这样,一遇到生人就不好意思,。”斛律光无奈的摇了摇头。
“恒伽这孩子生性淳良,倒是孝瓘,玩劣成性,不知让我操了多少心。”高澄笑道,又朝着孝瓘道,“孝瓘,你若有恒伽的一半,爹就放心了。”
孝瓘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哼,他才不要像这种木头疙瘩。这块木头居然还得到了父亲的称赞,更是让他心里不服气。想着就来气,趁父亲不注意,他迅速的朝着恒迦做了个鬼脸。
恒迦连忙将头低的更低。
见到他这副模样,孝瓘的眼珠一转,立刻有了坏主意。他打量了一下四周,爹爹和斛律光正好背对着他们。
“恒伽哥哥,”他甜甜的笑着,凑上前亲热的拉了拉他的衣袖。“过来嘛,”他将恒迦拉到湖边,“这里养了很多漂亮的鲤鱼哦,可好看啦,”
恒迦不疑有他,上前了一步,低头往湖里看去。
孝瓘捂嘴贼贼一笑,趁着他弯腰的时候,抬脚就朝他的踹去,就在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恒迦的后面好像长了眼睛似的,将整个身子往左边一斜,孝瓘暗叫不好,力已经收不住,身子往前倾去,他连忙手舞足蹈,这才勉强保持了身体的平衡。
好险啊,他擦了擦脸上的冷汗,正在得意于自己完美的平衡能力,背后却被人用手指轻轻一戳。
啊——他还来不及发出声音,只听扑通一声,已经一头载进了湖里。
“孝瓘!”耳边传来了爹爹的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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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捞上来的时候,爹爹一脸惊慌的立刻数落他。“孝瓘,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以后不准你再靠近湖边!”
孝瓘气咻咻的指着那个罪魁祸首,怒道,“是他,是斛律恒迦推我下水的!”
恒迦微微一惊,随即就委屈的低下了头。
“又在胡说什么,恒迦怎么会推你下水,你不推他下去已经是很难得了。一定是你自己调皮,还想嫁祸于人。”高澄一副完全不相信的样子。
“真的是他,真的是他!”孝瓘气得只能重复这几句话。
“好了,别闹了!”高澄也有些不耐烦,“你也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居然学会嫁祸于人了。”
“恒迦,你到底有没有做过?”斛律光也忍不住问道。
恒迦抬起头来,什么话也没有说,浅棕色的眼眸中泪水盈盈,无限委屈。
孝瓘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冲上前去对着恒迦的肚子就是一拳。这下可惹恼了高澄,他也顾不得旁人在场,怒冲冲的挟起了孝瓘,对着他的小就是啪啪两下。
孝瓘扁了扁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王爷,孝瓘的衣衫已经湿透,还是先去换了吧,不然容易感染风寒。”斛律光连忙阻止道。
“明月,今日让你见笑了,我真是对他没办法。”高澄面带尴尬的说道。
“那我们就先告辞了。”斛律光行了行礼,拉着恒迦转身而去。
在转身的瞬间,一直低着头的恒迦,忽然抬起头,冲着哭得发晕的孝瓘露出了一丝狡猾的笑容。
那笑容一闪即逝,只有孝瓘将它尽收眼底。他一边抽泣着,一边朝着那个背影咬牙切齿的发誓。
斛律恒迦……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高澄拎着孝瓘拐进了右首边的房间,翠容看见他们进来,笑吟吟的迎了上去,“看来又是孝瓘惹你生气了。”
高澄一脸阴郁的放下了他,沉声道:“翠容,以前孝瓘怎么顽劣都可以,但今天他居然学会嫁祸于人了,实在是需要好好教训一下。”爹爹,好爹爹,孝瓘下次不敢了。“孝瓘一听要来真的,立刻扑了上去,拽住了他的衣袖,拼命眨巴着那双黑亮的眼睛求饶。
高澄立即垂下眼帘,躲过了儿子的眨眼必杀技,他知道,一旦对上孝瓘的眼神,绝对绝对会心软。
翠容无奈稻了一口气,微微笑着低声道,”子惠,她是——我们的女儿。“
她的话音刚落,高澄忽然猛的反应过来,愣了愣道,”你看看把我气的,都快忘记她是个女儿身了。“
孝瓘对他们的话似懂非懂,不过知道自己的责罚多半是免掉了,于是又赶紧黏到了母亲身上,像只小狗似的蹭来噌去,”还是娘最好,还是娘最好。“
高澄一听,也泛起些许醋意,”爹爹就不好了吗?“
孝瓘眨了眨眼,“不教训孝瓘就是好爹爹!”
高澄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朝外面摆了摆手,”去吧去吧。“
孝瓘大喜,立刻箭一般的冲了出去。
见到孝瓘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翠容起身关上了房门,一脸凝重的转过头来,“子惠,听说前几天你打了皇上?”
高澄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倒不是我亲手打的,我还嫌自己动手麻烦呢,是我让崔季舒打了那个狗脚皇帝。”
翠容轻哼一声,“本来臣子殴打皇上,已经是匪夷所思,现在你居然还让别人打皇上……”她顿了顿,放低了声音,“看来,子惠你已经没有耐心了……这一天,终归还是要来。”
高澄脸色微微一变,“翠容,原来你已经猜到了。”
“子惠,我知道,你想要的不仅仅是个区区齐王,你所想要的,是——”她垂下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错,翠容,我也不想瞒你了,”高澄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下个月我就会动手,等我坐上了那个位置,翠容,我不会再委屈你,我要你坐上那个最尊贵的位子。”
翠容脸色发白,轻声道,“子惠,我什么也不要,我只要你好好的。我只要这样就好。”
“翠容……”他轻轻挑起了她额角垂落的发丝,“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的情景吗,当时的你正在河边梳洗着长发,笑得那般灿烂,就像那天明媚的阳光,那一刻,我和二弟都以为看到了传说中的仙子,不过幸好,你终归还是属于了我,不管我有多少个女人,心里最在意,最珍爱的,只有你,所以,我只想把那个位置留给你。”
“子惠……“翠容刚想说什么,又被他打断了。
“等孝瓘到了十八岁,我就向全国诏告恢复她的女儿身,为她选一个最出色的驸马,你看可好?到时谁要是多嘴,我就杀了他们全家。”他的眼眸中流转着一抹狠色,随即又被温柔所代替。
“子惠,我知道,我拦不住你。”翠容轻叹了一口气,“做你想做的事吧。不过,翠容只是个乡野村妇,那个位置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坐的。”
他的脸上露出一抹不悦,又按捺了下去,低声道,“好,好,我们以后再谈这个。”翠容见他面色不悦,也赶紧转换了话题,“对了,再过几日,就是子惠的生辰了呢,是不是也像以前那样,等你在府里宴请完宾客,再到这里来吗?”
高澄点了点头,又道,“但是这次,我想将孝瓘带去府里,”他留意了一下翠容的神色,又继续说道,“也该是时候让他见见我高家的宗室们了。”
她稍稍迟疑了一下,“可是她的身份……”你放心,不会有事的。小小年纪,又能看出什么。“他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背。
她低头一笑,“也好,那到时我在家等你们回来。”
他的神色微微一动,随即愉悦的笑了起来,“不错,翠容,这里才是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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