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普就这样脸带八叉匆匆地回到了相府,和氏迎出二门,登时唬了一跳。赵普阴沉着一张脸,抿紧了嘴唇,眼里弥漫着一层水汽。这个委屈他必须受的,因为“乾德”的年号,是他推荐给皇上的,记得当时皇上还夸赞他有学问呢!该死的王衍!哦!他好像已经死了很多年了,学到用时方恨少啊!
“相公!你何必如此意气用事呢!皇上不过一时气愤而已,过去了就过去了,左右不过是一个年号罢了!来!贱妾与你擦净。”和氏在水盆中拧干一块洁白的面巾,凑到赵普的面前,呵气如兰。“我自己来!”赵普接过热气蒸腾的面巾,正欲抹脸。忽然,赵普的手,却意外地停在了半空,他的脑中蓦然灵光一闪,似乎抓住了点什么,虽然意识还有些模糊,但已然足够了,赵普眼底的阴霾渐渐消散无踪。
早朝的时候,宋太祖看到了他的宰相赵普,也看到了那极具羞辱意味的八叉。满朝文武上朝的时候也都看见了,互相招呼的时候,他们都选择了视而不见。但是,他们心里却是忐忑的,常常出人意表的皇上会站在什么角度来看待这位众臣之首的所为呢!有人欢喜有人忧,于是,满朝寂静。
“赵相公!你这是何意?”宋太祖看着赵普脸上墨迹干涸而醒目的杰作,眉头微蹙。“陛下容禀!臣胸无点墨,有负圣恩,以臣为榜。以儆效尤。”赵普面容沉肃,出班奏道。“爱卿何至于此?”宋太祖原本以为赵普是在向自己示威,闻听此言。不由心中歉疚。“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陛下不曾责罚微臣的过失错漏,只是戏弄一下微臣的颜面,微臣已是感恩涕零也!”赵普言罢,双膝跪倒,匍伏于地。
“来人!盥洗伺候!”宋太祖蓦地心中一软。“爱卿请起!”宋太祖走下龙庭,以手相扶。宋太祖在金盆中将面巾打湿拧干。亲手替赵普将脸上的墨迹擦拭干净。此时,宋太祖的眼中只有对待长兄般的敬爱和护持,全没有一丝高高在上的帝王之尊。赵普定睛看着近在咫尺的宋太祖的面容。忽然间泪流满面。
“爱卿!你哭了!”宋太祖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心里却涌出一股酸涩难当的温柔。赵普的喉头滚动了数下,竟是哽咽的无法开口。他慢慢地闭上双眼,任由泪水肆意欢畅地流淌不止。这一刻。他们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宾主相得的相濡以沫的日子里。那时候。皇上还亲切地唤他做则平吾兄。
“三年!风雨要为父亲守灵三年。三年之后,风雨将大婚,为风氏留下血脉。再三年,就是风雨重整‘消息门’之日。也就是说,六年之后的今天,你们必须成为三大家族独一无二的精英。风雨希望你们都能如愿拿到属于你们自己的长老腰牌,也不枉各位三十年的隐忍和磨难。”风雨目光澄澈,将面前的十二位男子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哪怕是最细微的眼神波动,也是了然于心。
这十二位男子。皆是三大家族里曾经被边缘化的人物。在他们只有十余岁的时候,家族就认定他们是不可铸就的,于是,他们被无情地遗弃了。当时,对于他们来说,几乎已经没有什么前程可言,只能庸庸碌碌、浑浑噩噩地度此余生。最好的结果,也就是脸朝黄土背朝天,老婆孩子热炕头。但是,却有人给了他们一个似乎遥不可及的希望,一个能够足以洗尽毕生耻辱、光耀一生一世的希望。
这个人就是风残阳的父亲,那个在三大家族眼里,历代风氏掌门人中,最为懦弱无能而且有些猥琐的男人。他的一生,唯一值得炫耀的是曾娶过三房妻子和十三房小妾,最大的荣光则是生了一个抱负远大、励精图治的儿子,他的名字叫做风波起。风波起原名叫做风波平,这个名字是他在自己的父亲临终时不顾家人的反对而擅自更改的。虽然只是一字之差,却有着天壤之别。当他的父亲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蓦然从床榻上坐起,早已没有了光泽的双眸里,忽然燃起熊熊的烈火,然后心满意足地与世长辞了。
这十二位被风波起和风残阳父子雪藏了几近三十年的旧人,如今最小的都已年过四十。在常人的眼中,四十岁的男人已是半截入土,知天命了。但是,做为武者,却正是炉火纯青,如日方中。
“少主!春一定不负先主之托,少主之愿!”春一的眼中没有一丝犹豫,冷酷而决绝。十二人没有名字,正如三大家族其余人等一般无二。但是,在这密室里,他们的名字分别是春一、夏二梅五画十二,对应的正是“长老院”十二位长老的名字。他们此去的目的,就是三大家族掌控的“长老院”和他们身上的十二块腰牌。他们必须在限定的期限内,尽快地出人头地,进而取而代之。这个期限,是六年,只有六年,这就是风雨给他们的期限。十二个人,十二双眼睛,都露出血红的渴望。
金陵南郊有一座山,双峰耸立,状如牛角,故名牛首山。东峰南坡有一寺,名弘觉寺。牛首山延绵而下,与祖堂山似断若连,层峦叠翠,忽峰起如芙蓉,高耸入云。南麓古木参天,茫茫竹海掩映着南唐皇寺延寿院。牛首山弘觉寺与祖堂山延寿院虽遥遥相对,却是拍马难及。
南朝宋大明三年,宋孝武皇帝刘骏于幽栖山建寺,以幽栖山为名,称幽栖寺。唐太宗贞观年间,高僧法融禅师在幽栖山北崖洞穴中修行,得禅宗四祖道信嫡传心法,创禅宗支派“牛头宗”,称“南宗第一祖师”。幽栖寺即“江表牛头”的发祥地。誉为南宗祖堂,改名祖堂寺,幽栖山随之称为祖堂山。
唐光启年间。祖堂寺毁于战火。吴大和二年,吴睿殿溥重建祖堂寺,称延寿院。南唐烈祖、南唐元宗皆钟爱祖堂山,巡游不辍,最终竟双双埋骨于此,建陵于祖堂山南麓。现今唐主李煜笃信佛教,更是将延寿院视为皇家寺院。广施恩泽。延寿院香火鼎盛,更胜往昔,对面的弘觉寺愈发显得冷清而孤寂。
“哼!这些和尚自以为深得国主尊崇。平日里皆是以国师自居,浑忘了自家出家人的本分。你去问一下,泰钦大师他们到了没有?”林仁肇盘膝坐在弘觉寺“禅台静室”内的蒲团上,伸手端起面前矮几上的茶盅。轻轻啜了一口。吩咐身后肃立的玄义人。“林府尹此言一针见血!”对座的高越挑指赞道。
高越,字仲远,高远高攸远之胞弟。高远昔日与韩熙载结伴来唐,同朝为官,私交甚笃。高远乃南唐国史编修,因感叹国事江河日下,将已修成的国史付之一炬,颇有古人遗风。高远三年前辞世。唐主李煜令高越与韩熙载续修国史。高越官拜御史中丞勤正殿学士、左谏议大夫兼户部侍郎,主修国史。
高越初投鄂帅张宣。张宣欲以爱女妻之,高越壁书一诗,不辞而别。诗云:雪爪星眸世所稀,摩天专待振毛衣。虞人莫谩张罗网,未肯平原浅草飞。高越再投范阳卢文进,卢文进有女,美慧善文,世人称之“女学士”。高越慕名往求,卢文进以其清警有才思,文名盛于北方,欣然应允。高越随卢文进入唐,与江文蔚同名,时称“江高”。江文蔚卒于后周广顺二年,此时唯高无江也!
“二位联袂重修妙因寺舍利塔,可谓功德无量!何以却对这些和尚吹毛求疵?”高越身旁一位瘦长的男子淡然一笑。此人身量极高,即使坐着也远比常人为高,有个绰号叫做“摩天祖师”。
陈曙,字道源。唐末曾举进士,因其高而无类,人皆避之,遂辞官远走淮南,遁于蕲州山中。乡人但凡有集会、祭神,陈曙必知,不待召而至,醉饱辞去。乡人知其异,每设虚坐,陈酒肴以俟之,陈曙由是常与乡人驱祸患、写家书,舍中惟一榻,悬笔而书,速书数卷。陈曙尝与蛇虎亲居,不设牖户,雨雪满至,亦自若。乡人乘其外出而往窥,陈曙必倏忽而至。如此凡数十年,颜发不少异。唐元宗命时任中书舍人的高越召之,不肯起,徙居鄂渚。林仁肇知洪州,陈曙往视,至此落足洪州西山而居。
“说来惭愧!高某素无家财,与仁肇合修舍利塔,还是向鼎臣处拆借的资金呢!倒是徒沾了仁肇许多名声。”高越素来清贫,闻知林仁肇欲重修舍利塔,颇为意动,于是在亲家徐铉处借了些银两,算是二人合修。徐铉徐鼎臣为唐礼部侍郎,江东书法第一,行、隶俱佳,尤擅“李斯小篆”,与其胞弟徐锴并称“大小徐”,如今“妙因寺”的匾额就是出自徐铉之手。徐铉不仅与弟徐锴及“江南布衣”绝笔画家徐熙合称“江左三徐”,更以文章之骈俪孤秀与吏部侍郎韩熙载齐名,江东谓之“韩徐”。
“慎交贤侄与林华侄女儿琴瑟相和,倒是成就了一段金陵佳话。”林仁肇望着高越笑道。高越幼子高慎交,曾就学于庐山白鹿洞,位列七十二弟子,文才武学,皆属上乘。高慎交久慕徐铉二女徐林华之秀外慧中,曾登门求教,如是者三。徐铉戏之:有其父必有其子。徐铉虽爱惜此子金陵才子的名声,也看重高氏的家世门第,却顾及高氏的清寒。林仁肇闻知,代为聘礼,徐铉遂将徐林华妻之。
“主人!大师们都到齐了!您看是不是现下就过去?”正当三人闲话正酣之时,玄衣人悄然地推门而入,躬身禀道。陈曙微微地侧头,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位“玄武卫”,回首又看向林仁肇,目光中倒是多了一些东西。“仁肇一介武夫,没有先生之大才。这些下人的武学身手却也一般,却胜在还有些忠义之心。”林仁肇眼光锐利,缓缓起身说道。陈曙淡然一笑,不置可否,振衣而起。
“各位大师请了!”林仁肇三人在弘觉寺住持酒秃禅师的引领下向净室内的群僧合十见礼。此时净室内高僧云集,竟有十余位之多,皆是南唐境内有名的和尚,尤以已故报恩院净慧禅师的弟子清凉寺住持泰钦禅师为尊。其下依次为报恩院住持匡逸禅师及挂单的慧济法师、清护法师,金陵钟山章义院住持道钦禅师,净德道场住持达观禅师及挂单的冲煦法师,报慈院住持行言禅师,庐山圆通寺住持缘德禅师及挂单的义伦法师、崇节法师,归宗寺住持道诠禅师,洪州龙兴寺住持玄寂禅师及挂单的德明法师、云真法师,蕲州四祖寺住持清皎禅师,五祖寺住持玄觉禅师,袁州木平山善道法师,最后上前来的是已故禅月大师贯休和尚的两个弟子昙域和尚和昙弗和尚。
“林府尹!高侍郎!”众僧起身见礼,袈裟飞扬,一片赤褐。陈曙兀立在门首,宛如鹤立鸡群,却是无僧识得他。“各位大师!林某给各位引荐一位高士,这位就是人称‘摩天祖师’的陈曙陈道源。”林仁肇闪身将陈曙指引给众僧。众僧闻听,登时哗然,浑没了平日有道高僧应有的稳重矜持和道貌岸然。
“前辈与贫僧同在蕲州经年,却是无缘识荆,没成想竟在此等场合相见,惭愧!惭愧!”蕲州四祖寺住持清皎禅师概叹道。“是啊!记得贫僧初掌五祖寺,亦曾前往山林拜会高贤,却是缘悭一面,贫僧一直引为平生憾事!”蕲州五祖寺的住持玄觉禅师和清皎禅师分属同门,皆禅宗四祖道信一脉传承。
摩天祖师与陈抟老祖一南一北,并称于世。陈曙不事佛、道,只信儒家。陈曙以一儒家,通天地冥大道,百岁高龄观之直如三四十岁,身轻体健,勘破生死玄关,傲笑万丈红尘,佛道视之若仙。世上无论佛、道、儒,所修持的无非是得窥天道,天人合一,以期与天地同寿。净室内的众僧皆在此中侵yin数十载光阴,这天人之隔,却是如花如雾,若即若离,令人欲罢不能。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陈曙微然一笑,打个稽首,就地盘膝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