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得更早一些,停靠在安息路的二路汽车,终于告别了最后一个旅客。
他的身上,还穿着薄薄T恤。
他的脚下,还踩着厚厚落叶。
他的身后,落下了一声叹息——
“等等,小伙子!”
他蓦然回首,司机正赶得风尘仆仆,他愕然:“师傅,怎么了?”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马利压,压马路的马,利益的利,压马路的压。”
司机忍不住笑了:“看不出来你小子还很幽默的嘛,我还以为是圣母玛利亚嘞。你知道你在我车上坐了多长时间?”
马利压摇摇头:“我就从客车站坐到火车站,再从火车站坐回客车站,不知道需要多少时间?”
司机继续笑:“那我问你,我这车早上6点半钟从客车站出发,9点钟回客车站收车,你算算是多少时间?”
马利压老实回答道:“14个半小时。”
司机反问道:“那么你在我车上坐了多长时间都不知道吗?”
马利压脸红了,低声道:“14个半小时。”
“还算老实。”司机道:“你是第一个上我车的,也是最后一个离开我车的,就花了一块钱,在我车上来回坐了14个半小时,你倒是很会精打细算的,你说我们这帐咋算?”
马利压低下了头:“我……我身上只剩下一个硬币,都拿来坐公交车了。我……我……”
马利压说着,突然看到空中有大片大片的雪花在燃烧,然后幻化成无数的星星,他的身体,似乎也要燃烧了,化着一团火星扑向了司机。
还好,司机的一双大手及时扶住了他。
他的汗珠娇翠欲滴,他的脸色昨日黄花,司机握住他的纤纤瘦手,叹息道:“我还以为你只是个无聊的人,没想到你更是个可怜的人,来,给你五块钱,去买碗粉吧!小兄弟,我也只能奉献五块钱的爱心。阿门,愿上帝赐福给你!”
抓住到手的五块钱,马利压就如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即将死去的身体又复活起来。望着司机转身离去的背影,有雪在下,有泪在飞。
一个人走向长长的街,一个人走向冷冷的夜,避开了香车宝马,撞过了红灯绿灯,就在离那家清真牛肉粉店只有一百五十米的时候,他的脚却落地生根,怎么也拨不出来。
低头一看,原来一双小手抱住了他的大腿根,顺着手看了过去,穿着麻衣的小小的身子上扛着个硕大的脑袋,脑袋上乱成了鸡窝草。
“哥哥,求求你给点钱吧!我已经两天没吃饭了,我饿!”一个拖着一条腿,大概七八岁的小乞丐,向他眨巴着眼睛。
马利压的手在裤包中紧紧摞着那张五块的人民币,手心都捏出了汗。
给他吗?不行,这可是好心的司机给的救命钱。
给他吧,要不他会死的,他还那么小!
马利压定在当场大概有五分钟,五分钟的时间就如过了五千年,他掏出那张纸币,这可是整整的五块钱啊,此时他真后悔,当时怎么不向司机要五张一块的呢,那样,打发小乞丐一块,自己还有四块也好啊。
马利压掏出五块钱的纸币,握在手中,深情地凝视,这五块钱可是他现在最亲密的爱人啊,真要为这个小乞丐忍痛割爱吗?
给他吗?
给他吧!
“给我啊!”就在马利压依依不舍的时候,小乞丐猛地来个立定跳高,伸出魔爪,横爪夺爱,然后一转身,一个百米,转眼间就消失在人流中了。而之前,看着明明是蜷缩着的一只脚,而现在,居然不治而愈了。
马利压怔怔地望着小乞丐跑去的方向,又立定了五分钟,才回过神来。
怎么办?
怎么办?
粉钱没有了,爱人跟人走了,希望破灭了!
虽然隔着粉店还有一百五十米,那悠悠的肉香却随风飘来,格外刺鼻,此刻马利压真想嚎啕大哭一场,悔恨自己一时妇人之仁,一失手酿成终身大恨。
马利压又立定了五分钟,终于鼓足勇气,握紧了拳头,决定抱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的大无畏精神,也要过长街,进粉店,那怕被粉店老板下油锅,也要做个饱死鬼。
他的身后,黑夜,有一双黑色的眼睛,正在他的身上找到了光明,不过,他只看到了黑暗,他迎着黑暗,模索进了那家粉店。
“一碗牛肉粉,双加的!”他叫道,既然要吃,就要吃个饱。
粉来了,马利压迫不及待大张双筷,有限的粉丝很快就和他无边的肚量融合在一起,然后抱着碗,呼呼地喝着汤,那些残汤剩水滴到衣服上也顾不得了,直看得老板和服务员直皱眉头。
很快一碗粉就吃光喝光了。
“老板,再来一碗!”
很快,第二碗又端了上来,这一次,因为有了一碗垫底,马利压终于可以浅尝慢咽了,每多吃一根粉条,就多了一分希望,当第二碗终于又吃完的时候,马利压抹了抹嘴,心想要不要也学小乞丐,来个百米,溜之大吉。
从桌子到门是七步,从门到桌子是七步。
而服务员正在扫地,已经扫到厨房那里,隔门至少十五步,老板坐在服务台,叨着支烟,意甚悠闲,隔门也有十步,店里只有他一个食客。
如果逃跑,胜算应该还是很大的。
不打无把握之仗,这是伟大的林副统帅的原则,林副统是他一直崇拜的偶像。
他拿起桌子上的纸杯,站起来,试着挪动脚步,假装要倒水的样子。
“喂,小伙子!”老板叫了一声。
“我……我倒杯水!”
“饮水机在里面,你怎么往外面走啊!”敢情老板自从他一进来就注意到他,又看他那饿鬼吃粉的样子,就留了个心眼。
被老板识破了阴谋,马利压刚刚提起来的勇气顿时荡然无存,他只好傻傻地笑道:“对不起,老板,我没钱,你行行好!”
老板的脸色变了:“没钱你还来吃什么,想耍无赖说!小峰!”
马上从楼上走下来一个虎背雄腰的大汉,走路虎虎生风,铿锵有力,虎视眈眈地对着马利压。
“老板,对不起,你看先欠着,我有钱了再还你。我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没找到工作,来,这是我的身份证,这是毕业证,这是证,三证齐全。”马利压从衣服里掏出证件恭恭敬敬地递了上去。
大汉劈手把证件抢了过来,振振有辞道:“马利压,野人山市机械工业大学古汉语专业……”
他“啪”地把证件往地下一扔,接着踏上一只脚,“哼,我还以为什么名牌大学呢,原来是野鸡大学毕业生,难怪要混吃混喝了!”
“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马利压弱弱地说。
雪一直下,气氛不甚融洽,五分钟,马利压被老板和他的儿子架了出去,像扔一袋垃圾似的扔在门外的马路上,三证也如几张废纸一样飘向他的面前,他赶紧伸手接住,身份证不小心越过人行道,被一辆宝马狠狠地蹂躏着。
他现在已经站不起来了,仿佛两只脚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只能这么坐在门口,比乞丐还不如。
雪一直下,他只穿着薄薄的T恤,冷得发抖,双手抱着肩膀,只能把身体蜷缩起来,就像是一只刺猬。
许多脚从他的身边走过,每只脚都小心翼翼让开他的身体,避免沾上他的晦气。
他突然想起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她在冻死之前还有三根火柴可以点燃,而自己,却连梦都没有了,就这样冻死算球。
忽然,马利压感到身上有一阵暖意,他抬起头,首先看到一只手,拉住那只手,终于看到了一个五官端正、西装革履的三十来岁的男子,面含微笑地看着他。
当他看到那男人只穿着一件衬衫,而自己的身上却披着外套时,一切都明白了。
“谢谢你!”
“不用谢,你很冷吧!”那男子用柔和的嗓音问他。
马利压点点头,鼻涕和泪水不知羞耻地流了下来,而且人几乎都要摔倒了。那男子立即伸手拉住他,然后把他搀扶到那间粉店,坐在一张桌子前面。
“谢谢!”马利压抬起头,看着这个男子有点面熟,想了想,才想起日本的高仓健,多么阳刚英俊的人啊,如果自己是女生,肯定马上为之倾倒。
老板看着刚被他撵出去的马利压被这个男子扶了进来,顿时脸色大变,低声叫道:“三哥,我……”
男子没有理他,径自问马利压道:“我刚才路过这里,你的脚绊了我一下,差点让我摔了一跤,我这才看到你坐在地上,冷得发抖,面色铁青,我想你一定是冻坏了。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是谁欺负你了吗?”
“我刚才在这里吃粉,没钱了。”马利压低声说。
“多少钱?”
旁边的服务员帮忙回答了:“五块钱。”
老板瞪了她一眼,恭敬地说:“三哥,对不起,什么钱不钱的……”
男子打断他的话:“你不是对我,而是应该向这个小兄弟说对不起!”
“是!马兄弟,对不起!”
“给我煮碗热汤来!”
马利压贪婪地吸了一口汤水,虽然没什么味道,但对他来说感觉却好极了,他的心里立即就热了起来,一边大口地喝着汤,一边感激地说:“你真是个好人!”
“我只是乐意帮助有难的人而已,十年前,我比你还不如呢。”
喝完了汤,男子掏出一张百元的钱扔在桌子上:“不用找了,我只警告你一句:千万不要狗眼看人低,每个人都会有落难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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