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有记忆以来,樱子就和父亲相依为命,小时候当然问过父亲“妈妈在哪里?”,但每当她询问了和母亲相关的问题,父亲的脸上总是盛满哀伤,以及对她的愧疚。
樱子是个早熟的孩子,久了也就不再多问母亲的事,她舍不得让父亲伤心。
怎知……
悲戚的视线由父亲的遗照,慢慢移到桌上已经摊开的一封信。它被夹在父亲的保险文件里,告别式后,由保险公司的人员交给她。这几日,樱子已经反反复覆看了好多遍,此时,她再度将信纸拿起并打开……
樱子:
当妳看到这封信的时候,爸爸应该不在人世了。
我的女儿,妳知道爸有多爱妳、舍不得离开妳,可人有旦夕祸福,我无法预知哪天会与妳永别,只能先写下遗书。对不起,孩子,从今以后,爸爸再也不能好好地保护妳了……
妳是最好的女儿,温柔、善良又善解人意,还拥有最开朗的笑容。每次看到妳的笑容,爸爸就觉得心底满是骄傲与感恩,这一生了无遗憾。
我的印章和存折都放在家里的固定位置,存折里是我这些年省吃俭用存下的钱,再加上我的保险理赔金,加起来纵使为数不多,但也是为父的一片心意。
我走后,所有财产和房子都由妳全权处理,记得联络跟我们固定往来的银行行员,他那边还有我帮妳买的一些稳健型基金,获利平稳。
这一切安排都是为了确保在我走后,我的女儿也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
另外,爸写这封信给妳,是想告诉妳一件重要的事。
孩子,这些年来妳都没有追问过有关母亲的事,我知道妳是不想增添我的难受。爸既感激妳的体贴,又觉得很愧疚,此刻,是该把一切都告诉妳了。
妳一直以为自己的母亲早逝,其实,她尚在人世,只是在另一个国度——台湾。
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在北海道念大学,每天半工半读,白天上课、晚上则在餐厅打工。
我很早就立定志向要成为一个优秀的料理人,所以利用课余的时间不断精进自己的厨艺,梦想有一天能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居酒屋。而就在这时,我在学校遇到从台湾来的留学生黎映雨。
映雨是个很美很出色的女孩,她的美丽与聪慧深深地吸引我,我的热烈追求也感动了她,我们随即陷入热恋,我非常珍惜她,竭尽所能只想给她最好最好的。
但,交往两年后,映雨发现自己怀孕了。虽然这个消息令我错愕,但随即又觉得惊喜。我马上向映雨求婚,请她嫁给我,发誓我会好好保护她和肚子里的宝宝,没想到,她拒绝了我。
她流着泪说我不明白她的成长环境有多苦,她出身清寒,自小就知道唯有读书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她是一路苦读,好不容易考上公费留学,才获得来日本的机会。
虽说是公费留学,但她身边依旧必须带点生活费,那些钱是她的父母亲千辛万苦去筹来的。是以,她身上背负了家人巨大的期待,未来的人生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因为贫穷,从小到大她受尽了外人的嘲讽和鄙视。所以当坐上飞机离开台湾的那一刻,她就发誓一定要顺利完成学业,努力以最快的速度拿到学位回国打拚事业,要出人头地,才能好好照顾年迈的父母以及年幼的弟妹。她没有作梦的权利,从一出生就没有。
她深爱我,但她不能这么自私地抛弃家人的期待,留在日本结婚生子,就这样默默地在异乡当一个平凡的主妇,她必须割舍这一切回台湾。
我一再恳求映雨,但她痛哭着拒绝。最后,我只能妥协,看着她办休学,再找个僻静的乡下陪她待产,一切过程都非常隐密,知道这件事的人寥寥可数。
妳诞生后,她不敢多看妳一眼,咬着牙回北海道念书,一拿到学位便不多留,马上搭机回台湾。临走前她告诉我:真正的黎映雨已经死了。她要回台湾奋斗,往后还是会偶尔与我通个讯息,但是这一生都不会再与我见面,也请我不要找她。唯有将自己逼到无法回头的地步,她才有成功的机会。
接下来,我断断续续地收到她偶尔传来的电邮。她告诉我,她很顺利地考进台湾最大的聂氏地产集团,因杰出的表现很快获得升迁,一路由普通职员被连续提拔,变成核心干部。
最后,她告诉我,她被拔擢到机要秘书室,再度通过更严格的测验,成为集团总裁的贴身秘书。
坦白说,以映雨的实力能有如此顺遂的发展,我毫不意外。可,接下来她告诉我的事让我震惊不已。
她说,她家里出了事,年迈的父母相继病倒,为了支付庞大的医药费,她决定跟了聂氏集团的总裁——聂沅德!就算他早就结婚,和妻子甚至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她也不介意,愿意当他的秘密情人。
她说聂沅德年纪并不大,博学多闻又温和,并不是那种俗不可耐的商人。而且他很珍惜她,她并不是被逼的。
面对外界,她一如往常只是他的机要秘书,跟随他参与公司最重要的决策。聂沅德为她安排好住处,并安置了她的家人,替她支付庞大的医药费,为两老准备最好的环境和医疗照顾,让他们可以安享晚年,也栽培她的弟妹出国深造。
聂沅德说过,除了名分,他什么都可以给她,甚至包括公司的股份,她十分感激他对她所做的一切。
往后几年,映雨仍不间断地捎来讯息,她告诉我,聂沅德让她跟在身边,看着他如何与商界大老合作或谈判,教她经营之道。映雨的冷静聪慧,让聂沅德在遇到重大的决策时,开始会征询她的意见,她的影响力渐渐浮出台面,俨然成为聂沅德事业上不可或缺的左右手。
聂沅德也看出她的经商天分,开始将一部分的决策权交给她,她拥有的股份持续增加。虽然没有言明,可外界全都明白她的影响力。
妳小学毕业时,映雨捎来最后一封信,她说她现在过得很好,已经完成自己的梦想,没有人敢再小觑她与她的家人。她会好好地跟着聂沅德,忠实地当聂家的人,永远不会再跟我联系,要我自己保重,并好好地照顾妳。
妳的母亲要我转告妳:这辈子她永远愧对妳,她不敢奢求妳的原谅,只希望妳这一生能够幸福,不要承受任何她吃过的苦头。
孩子,这就是我与妳母亲之间的故事,之所以必须在我死后才能告诉妳,是因为我早就决定有生之年都不再与她相见。不是恨她,而是深深的爱,这是我守护爱情的方式。
樱子,妳恨妳母亲吗?
我要告诉妳——别恨她,她并不是冷漠无情,她有太多太多的苦要承受,她不能辜负家人的期待,无法抛下一切留在日本、跟我共同守着一间小小的居酒屋。硬留下她,她也不会快乐。
我与她在一起的时候,有无数个夜里,映雨在睡梦中哭喊:“爸、妈,快跑!讨债的人又来了……”或是哭吼:“我要成功,不要再让人看不起,我发誓我一定要成功,没有人可以再把钱摔到我爸脸上!”
我知道她心底有着深深的伤痛,孩子,也许妳无法理解妳母亲的选择,但,不要恨她好吗?毕竟她是给妳生命的人,也是爸这一生唯一深爱、且持续爱着的人。妳和妳母亲,都是我这辈子最好的礼物!
所以,请妳不要恨妈妈,如果妳恨她,我会很难过……我不希望看到我最爱的两人之间有裂痕,我更不希望看到善良的女儿满心仇恨。妳是个好孩子,我希望能留给妳的,就是体贴与善良。
如果没有差错,妳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应该已经处理好我的后事。那么,就可以让妳避开最大的一个难题——是否需要通知妳母亲来参加我的告别式?
爸爸要告诉妳,不必通知她,她已经是聂家的人,我的事势必会令她左右为难,悲痛之余,也不可能来送我最后一程,毕竟对她来说,我的存在也是不能被外界知道的秘密。
聂氏地产纵横整个亚洲,版图惊人,外界都知道大房与二房黎映雨之间的权力斗争非常激烈,她外表风光,但其实步步艰辛,倘若被外界知道这些事,必定重挫映雨在聂家的地位,那不是我乐见的,我说过,我只希望映雨快乐。
妳和妳母亲都是我以生命来爱的人,爸爸会竭尽所能地保护妳们,不允许任何人让妳们伤心。
樱子,我走后,妳能去台湾一趟吗?代替爸去台北看看妳母亲,看看她是否过得好,只要她生活如意,我就心满意足了。
映雨曾留下一支手机号码给我,说如果有紧急状况可以打这个号码找她。樱子,请妳打电话告诉妳母亲我往生的事,并转告她——我对她的感情自始至终都不曾有半分改变,在我心底,她仍如初遇时那般纯洁美好,我守了一辈子的居酒屋,也是以她的名字来命名,对我而言,她从来不曾离开过。
孩子,爸要郑重地对妳说,我何其幸运,这辈子竟能遇见两个奇迹。第一个奇迹是和映雨相恋,第二个则是拥有妳,妳不会明白自己的存在,带给爸爸多大的温暖与骄傲。
往后的人生,希望妳也可以一直这么温柔善良、勇敢开朗地活下去。妳是个聪慧的孩子,我相信妳会开创出属于自己的人生。希望妳很快就可以遇到喜欢的人,拥有真正的爱情,体验两情相悦的喜悦与珍贵,那是人生最大的奇迹,如同我和妳母亲所拥有的!
孩子,永别了,好好保重自己。记住不管在任何时刻,我都一如往常地爱妳、守护妳,为妳祝福,妳永远是我心中最珍爱的女儿。
父字
再次展阅,樱子依旧泪如雨下,泪水滴滴落到榻榻米上。第一次看到这封信,她震惊到无以复加,万万没想到原来母亲还活着,而且还住在离日本很近的地方,只要搭飞机两、三个小时就可以看到……
刚开始,她无法谅解母亲的选择,就算有台湾家人的问题,但……她真的不能就这样留在日本跟爸结婚吗?为何一定要抛弃深爱她的爸、甫出世的她?倘若不是爸说出来,她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原来母亲尚在人世。
可经过这几日的沈淀,她逐渐懂得母亲当时的处境有多艰辛。别说要接外公外婆来日本了,当时他们两人都还是穷学生,养活自己都很吃力了,又有什么能力在要养小宝宝的状况下,一并奉养两位老人家,甚至还要照顾年幼的弟妹?吃穿用度样样都需要钱,没有钱万万不能。
“克服”这两个字说来轻松简单,但若非身历其境,外人无法想象其中的艰难。
她不是小女孩了,已懂得人世间太多太多的无奈,每个人要背负的责任都不一样,不是每个人都可以随心所欲地过日子,无忧无虑地走自己想走的路,跟真正心爱的人在一起。
更何况,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别人所认为“最对的路”,就是黎映雨必须遵从的吗?
唉……
无论如何,樱子不愿心中满怀仇恨,只因为她是父亲的女儿,是鹤川耕平最疼爱、也最引以为傲的女儿,她不能让父亲失望,更不能辜负父亲对她的爱。
同时她终于明白——为何父亲在她年幼时就开始教她中文。
父亲跟她说,中文是未来全球的趋势,要她好好学习,只要多精通一种语言,就拥有多一项竞争优势。
樱子也算是颇有语言天分,不论英文或中文都学得很快,这种成就感也让她越学越起劲,一般的对话与认字现在都已经可以应付。
现在才知道,原来父亲是用心良苦,早就想到未来她会有与母亲相认的机会。
同时她也懂了,为何居酒屋的名称叫做“恋雨”,父亲对母亲的爱有多么深啊!只能以这种方式和最爱的人在一起,假装她还在身边。
樱子望着信纸上的电话号码,这几个数字她早就烂熟于心,深吸一口气后,她终于决定拨打过去。
原本她还怀疑都经过这么多年,也许黎映雨早就停掉这门号了,可才响了几声,就被接起。
“喂?”彼端传来一道惊讶的女声。“耕平?”
樱子停顿几秒。“我不是……我是他的女儿。”这就是妈妈的声音,原来是这样的音调,她从没想过这辈子居然可以跟自己的亲生母亲对话。
“樱子?!”
黎映雨的音调也跟着变了,无法置信跟自己通话的就是怀胎九月生下的女儿。
“是……”
黎映雨急促问着。“妳父亲呢?是不是生病了?病得很严重吗?我知道倘若不是重病或发生大事,他不可能会跟我联络。”
樱子鼻头一阵酸,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后才道:“因为心肌保塞,他在数日前往生,告别式已经结束。父亲留下遗书,希望我可以去台湾看看您。”
“不——”
樱子突然听到对方的手机传出重击声,像是掉落在地,又匆匆忙忙被拾起,黎映雨的音调完全走样。
“耕平走了?妳是说真的?”
樱子泪水迸出,无法言语,同时听到黎映雨在另一端压抑地恸哭。
她似乎哭了很久很久。樱子不知道究竟过了几分钟,十分钟?还是二十分钟?甚至更久?因为自己也是泪流满面,她无法确认时间,仅能沉默地持着话筒,任泪水尽情释放。
许久后,黎映雨再度开口,嗓音破碎悲痛。“他走前,可有受很多苦?”
“没有……”樱子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却仍难掩哀切。“来居酒屋的常客说爸本来还好好的,和客人有说有笑,突然皱着眉头说头晕。客人要他坐下来休息,他都还没坐稳,整个人就软软一瘫……大家赶紧打电话叫救护车,但是到医院之前,爸就陷入昏迷了。”
咸咸的泪水渗入樱子唇间。“爸在加护病房住了三天,没有醒来就走了,他走得……很安详,像是熟睡一样……”
黎映雨哽咽道:“樱子,对不起,这一阵子妳一定很痛苦、很慌乱吧?我居然到现在才知道,也无法见他最后一面,更无法在妳身边陪着妳……是我让妳受苦了。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更没脸替自己解释什么……谢谢妳愿意来看我,我会安排好妳来台北的住处。待会儿,请妳发个简讯告诉我妳在日本的住址,我会将机票请国际快递送过去,搭机日期订下周二好吗?我另外会再附上旅行支票给妳。”
樱子还没拒绝,黎映雨就急促地道:“请妳不要拒绝,我知道妳并不缺这些钱,也明白这么做绝对无法弥补什么……但,这是我的一片心意,因为我目前无暇离开台北,只能请妳过来。所以,这是我该做的。”
樱子原本想说的话梗在喉间,如果她一再拒绝,黎映雨可能会认为她对她这母亲很怨怼,只得说:“谢谢,机票我收下了,日期没问题,但旅行支票真的不用了。我已经出社会了,没有理由再拿长辈的钱,这一点我很坚持。”假都请好了,她随时可以走。
“好,我明白……”
黎映雨欲言又止,像是想再跟她多说几句,却又悲痛地不知还能说什么,只得幽幽地道——
“那天我会派人去机场接妳,他叫黎修文,是我的侄子,也是妳的表哥。他行事谨慎牢靠,一直担任我的特助,我会大约告诉他关于妳的事。对了,妳可以传一张近照给我吗?方便黎特助去接机。”
“好,谢谢。”
“不用谢我,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能替妳做什么,我真的很羞愧……那么,到时见。”
“好,再见。”
确定母亲已挂上电话后,樱子跟着收线,凝视着父亲的遗照,轻声道:“爸,我下星期就要启程前往台北了,那里有您一生的挚爱。我想您会开心我过去探望妈妈,对不对?只要您开心,不管什么事,我都会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