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月明才待说话,夏荷已将宴席整理齐备,来请众人入席。傅沐槐也走了进来,陈杏娘看见,因碍着唐春娇在旁,便说道:“我们娘儿每一起吃饭,你走来做什么?挤在一处也不像样子,你还是到书房去罢,我叫夏荷过去伺候。”
唐春娇知是为了自己的缘故,赶忙说道:“太太不必如此,我只在一边伺候就是了,晚些时候回那边吃饭。”陈杏娘嘴里说道:“这怎么好呢?”虽是这样说,面上神色却很是乐意。唐春娇就同夏荷、宝珠、荷花三个站在一处,不言不语。
傅沐槐进来,月兑了衣裳交予夏荷,就到桌前坐定。陈杏娘带着傅月明也上桌坐了,一家三口一道吃饭。唐爱玉因吃素便也没来,陈杏娘叫唐春娇将那青菜烧杂果、冬笋煨豆腐、酱萝卜拨了些,又叫盛了汤饭馒头,拿一个食盒盛了,叫荷花给送到宁馨堂去。
当下,傅沐槐举箸先自夹了菜,陈杏娘与傅月明才动筷。傅月明见桌上果然有一碗炖野鸡汤,便亲手盛了两碗,一碗先捧与傅沐槐,其次一碗才奉与母亲。唐春娇看见,连忙走过来,也替她盛了一碗。傅月明倒有些不好意思,说道:“这等小事,叫丫头们服侍就是了,怎敢劳动姑姑。”唐春娇笑道:“随手的事,哪里说的上劳动。”说毕,便恭恭敬敬的退到了一边。
一顿饭吃毕,傅沐槐因要看账,仍到书房去了。傅月明眼看时候还早,在上房里陪着母亲打了一回双陆象棋,那唐春娇仍旧侍立在旁,递茶递水。
傅月明一眼瞅见,便说道:“此间已没什么事了,姑姑还是先去吃饭罢。吃太晚了,夜里存了食,可就不好了。”唐春娇闻说,只望着陈杏娘的脸色。半日,陈杏娘说道:“也罢,你且去吃饭罢,时候也完了。吃过了饭,也不必再过来了。”
唐春娇想了一回,笑道:“那我先回去,叫桃红预备热水。等姑娘回去,各色皆是预备好的。”说毕,便起身去了。
待她走后,陈杏娘说道:“这唐春娇比她嫂子倒是好,很知道礼数,心眼虽多,为人却还不坏。”傅月明笑了笑,说道:“只是近来殷勤的越发很了,我却有些不惯呢。”陈杏娘手里捏着棋子,淡淡道:“在人屋檐下,难免不低头,她也是明白这个道理。她又不像她那个嫂子,同老爷是嫡亲的兄妹。她这种拐着弯的亲戚,咱们一时恼了,真要将她撵去,她也是无法可施。故而,她才这般小心翼翼。”说着,又笑道:“有前头那桩事,虽然是她嫂子一厢情愿,我看见她心里就不痛快。”傅月明情知母亲说的是为傅沐槐纳妾一事,便道:“这是姑妈自己造孽,她心里却并没这个意思。”陈杏娘说道:“我自然明白,不然我哪里会容她在咱家傍身?”
母女两个说这话,下了两盘棋。傅月明因想起一件事,便问道:“近来天气冷了,转眼就要立冬,不知秋华妹妹怎么样了。她那身子,历来是不好的。”陈杏娘皱了皱眉,说道:“今儿你外祖打发人送野鸡时顺口说了一句,秋丫头的老病似是又发了,正在床上躺着呢。我心里想着过两日去瞧瞧,因家里近来事情多,一时也还没顾上。”
傅月明说道:“竟真让我说中了,果然是又病下了。母亲要去时,带了我一道去罢。打从上回的事,舅母也不大来走动了。”说毕,又问道:“先生上京赴考,仁哥儿现下在何处读书呢?”陈杏娘说道:“听闻还是在家自己读些书,父亲得空时也教他些。”傅月明听了,便说道:“外祖有了年纪,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仁哥儿自己读书,所得终究有限。这过了年,春闱在即,乡试也要开科了,仁哥儿年纪也差不多了,该试上一试。这会子却忽然荒废了学业,只怕于前程有害而无益。”
陈杏娘喟叹道:“我何尝不知呢?然而他们家的事,咱们也插不上话。前头熠晖教的顶好,谁知你们又弄出那样的事来。”傅月明闻说,不禁脸上一红。只听陈杏娘又道:“你舅母也愁的很,只是没个法子。他们家那情形,是没有力量再请先生了。想要去入学读书,只是没个好去处。”傅月明说道:“那山阳书院该当是好的,以前熠晖也曾在那儿讲过学。”陈杏娘听了,说道:“那倒是个好地方,往年也很出过几位进士,只是一来那书院总是每年三月开课收学生,目下不是时候;二来因那书院请的皆是颇有名望的学究名儒,束脩很是不菲,你外祖家也难拿出手来。”
说着话,夏荷端了两盏香片上来。傅月明陪着母亲说了好一阵的话,口渴的紧了,便端了一盏吃了有半碗,方才说道:“不如寻个什么由头,咱们家接济一二?总是为了我的缘故,仁哥儿才没了先生,也算是赔了不是。”陈杏娘点头道:“我也是这般想,只是一时也没想出什么好的说辞。你也晓得你外祖那脾气,是不肯平白受人恩惠的。前头也是有你要读书的缘故,面上过得去,才叫仁哥儿来罢了。”傅月明心里筹谋了一阵,想了个主意出来,只是目下倒不好张口,便暂且按下没提。
这般又坐了一回,夜渐渐晚了,转眼就是起更时候,傅月明看时辰不早,情知父亲就要来就寝,自己也倦了便起身告去。
回至楼内,只见堂中灯火通明,茶水面汤俱已齐备。唐春娇见她回来,连忙迎上前来,替她月兑衣裳、除汗巾儿、收拾一应佩戴之物。傅月明见她殷勤如此,倒有些过意不去,便说道:“姑姑丢着罢,叫丫头们服侍就好,这本就是她们的差事。天不早了,姑姑也该歇下了。”唐春娇才待笑说无事,一旁小玉便嘴快笑道:“二姐这般殷勤,倒比我们更像丫头哩!”唐春娇脸上一红,傅月明便斥道:“满口乱说些什么,还不干你的去!”小玉一吐舌头,走开了。唐春娇这才笑道:“她也只是玩笑,姑娘何必动气呢。”傅月明这才不响了。
少顷,两人梳洗已毕,唐春娇见她面露倦容,便往自己的住处去了。原来爱月楼尚有一间抱厦,一向空置,如今便给了唐春娇做个睡觉的所在。
傅月明自在床上躺下,小玉是向来在脚踏上打铺睡的。桃红走去关了门,又熄了各处灯烛,便在外间炕上睡了。
傅月明睡在床上,虽觉困倦,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小玉听见动静,也不好就问。半日,只听傅月明在床上问道:“咱们手里的各样脂粉,存有多少了?”小玉听问,便答道:“各色胭脂每种有一二十支,香粉也存了十五六盒。头油、香茶、香袋等物,也存了些,只是不多。另有些合香、散香。”傅月明沉吟道:“存货倒是不多,还需得趱造些出来。”
小玉便问道:“姑娘这是何故?便是那铺子开起来,也是卖绸缎的,咱们的脂粉香料无过只是搭配着卖罢了。”傅月明说道:“这也罢了,咱们的脂粉本就是贵精而不贵多,不然城里那些脂粉铺子还少么?只是我现下有急用。”说着,便将白日里与傅沐槐出的主意重新告诉了一遍,说道:“一则是为家里店铺的生意;二来也好为咱们的脂粉扬名,待有了名气,将来店铺开起来,不愁没有客人的。”
小玉听闻,踟蹰道:“姑娘这主意倒是好,只是那些东西细细做起来,极是费工夫,我只一个人实在弄不出那么许多来。何况,配料也不好找。”傅月明说道:“也不用做的那么好,只要比城里那些脂粉铺里卖的高些就是了。”小玉想了想,说道:“粗料细做,倒也行的,倒是要请桃红姐姐打个下手了。”说着,因又问道:“姑娘不如跟老爷太太把话挑明了,直让老爷帮咱们进料,岂不好?只这样小打小闹,终究不成个气候。”
傅月明轻叹了一声,说道:“我何尝不想如此?其实我也不短那两个钱使,只是这钱挣来也不是我要用的。”小玉聪慧,自然会意,便笑道:“姑娘是要为先生存体己呢?怪道不肯同老爷太太说呢,原来是怕他二老说姑娘还没过门,就往夫家搬银子了。”傅月明脸上微红,低声道:“我看他甚是清贫,来家里那些日子,替换的衣裳也没几件。这进京赴考,也是父亲帮的盘缠。将来即便高中,各样应酬,下马上任,置办衣裳,都需使费。”
小玉听到此处,插口笑道:“就是娶姑娘,也要花钱。”傅月明啐了一口,接着说道:“京城又是个繁华之地,行动坐卧少不了要用钱,只怕熬到明年春闱,盘缠也将告罄了。本来老爷是极乐意帮衬的,只是先生那脾气,只怕不肯再拿岳丈的钱了。往日我心里也盘算过一回,差不离攒上三四百两银子,到了成亲时也就够了。”
小玉在床下听着,说道:“既这么说,只怕就是姑娘攒下了钱,姑爷也未必肯要呢。”傅月明闻声,半日低声说道:“其实我只要能和他在一处就好,日子是穷是富,都没甚要紧的。他做不做官,也没什么关系。只是我心里赌了口气,不愿人再低瞧了他。母亲本就看不上他,倘或他这一遭不能得中,没有功名荣身,恐怕就更瞧不起他了。”小玉说道:“姑娘与姑爷的亲事,是老爷亲口许下的,如今亲戚们也都知道了,没有反悔的道理。”傅月明道:“倒不是怕反悔,我只是不想弄得将来过了门,却连娘家都回不得了。”
小玉年岁尚小,感触不深,只是看自家姑娘犯难,便开口劝解道:“姑娘也不必为难,姑爷是个才学满月复之人,必定能够高中的。待他有了功名,自然万事无忧了。”傅月明听了这等泛泛言语,心里并无半分宽解,一时又没了话说,只是不响了。
小玉想起日间的事,便问道:“姑爷信上写了些什么,倒叫姑娘这般烦心?”这话音一落,床上却是再无动静。等了半日,小玉只道她睡了,便翻了个身也要睡去,却听傅月明问道:“小玉,你既是京城来的,我且问你,京城里的姑娘都很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