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正是大试之期。星子想要进京赶考,却又怕箫尺来了见不到,正犹豫时,一日接到箫尺飞鸽传书。信上说既然星子要进京,他也另有要事,今春就暂不来了。星子颇觉失望,他本想这次箫尺若来,说不定便可打败他,任自己予取予求了。
星子启程上京,生财虎哥已是他的至交好友,便要陪他同去,星子也盼路上有人作伴,于是三人同行。第一日傍晚,刚进了文川县城城门,便有两名青衣人上前招呼,问:“来人是星子兄弟么?”星子奇怪,自己并不认得他们,那两人一笑,低声道:“我家大哥早有吩咐,说是兄弟要进京去赶考,让我们沿途好生接待。”星子料想是箫尺预先安排好了,便随他们去。大哥素来神龙见首不见尾,星子并不奇怪。
果然来人已在县城里最好的客栈定下了上房并一桌酒菜。星子用过饭,那两人将星子一行送回房中安置,又奉上一张银票,说是大哥预备下的盘缠。如此几日,星子一行每到一处,都自有专人接待,照顾得无微不至。星子既感激大哥关怀,亦暗自惊叹箫尺势力强大。遥想自己与大哥初次见面时,他还十分落魄,于荒野深山中东躲西藏,形同乞丐。十年经营,却已是今非昔比,他想完成的事,也该有点眉目了吧!但愿自己此番进京,能对他亦有所助益。
星子长到十六岁,头一回离家远行,他平日里早将那些诗书经史集倒背如流,这次进京除了衣服文具,便只带了两本杂书。他到底是少年人心性,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又有伙伴同行,又有箫尺资助,更无后顾之忧,加之春光明媚时节,暖阳融融,陌上花开,莺飞蝶舞,三人游山玩水,不亦乐乎,星子常年习文练武,倒难得有这般自在逍遥的日子。
沿途胜境,流连忘返,待三人抵达京城,已临近考试之期。离上京还有数里,远远就望见那城墙高逾十数丈,城上五色旌旗迎风招展,绚烂如云如霞,城楼巍峨入天,阳光洒在楼顶的琉璃瓦上,一片金光流淌。生财禁不住惊叹道:“果然是天子之地,方有此宏伟气象。”
星子却不以为然,撇一撇嘴道:“这有什么稀奇?全天下的钱都被他搜去了,再大几倍的城墙他也修得出来。”
进京赶考的举子,礼部都安排了食宿,箫尺也未预备让人来接。三人入城,见那街道宽阔,车水马龙,熙来攘往,各色店铺琳琅满目,看得人眼花缭乱。他们几个到底是深山里来的,哪见过如此繁华?几乎以为是身在仙境,信步闲逛,不知所之。
待到天色如墨,华灯初上,才想起该去找地方住下,这时那还顾得去礼部报道?沿着一条叫大业路的宽阔长街走了里许,见路边有一间二层小楼,门上挂着数盏大红灯笼,黑底烫金字的匾额“文星客栈”,十分气派。
三人都觉得这名头甚是吉利,便欲进去投宿。星子走在最前面,还未迈进客栈门槛,却被一名小二模样的人拦下,态度冷淡地道:“客官,对不住,我们这里住满了。”星子无法,只得悻悻退出,往前走了一段,又连问了两家客栈,都是一样的说法。星子郁闷,暗想恐怕这一条大业路的客栈都住满了,不如到别处问问。转身折回,从文星客栈对面经过时,却正见两个外地客商模样的人,背着大包小包,一身风尘仆仆,显然是长途跋涉而至。还未到客栈门口,那店小二却迎出门来,点头哈腰地将二人接了进去。
虎子大怒:“原来这家黑店是看人下菜碟的,待我们去砸了他!”便要冲过街去。
星子却多了个心眼,拉住他道:“别急,刚才是我去的,恐怕有什么缘故。虎哥,生财哥,你们两个去试试,我在这里等你们。”
于是虎子和生财背了行李再去投店,这回却换了个小二,并未与二人打过照面,欢天喜地地接住二人。星子待他们进了客栈,又候了片刻,才慢慢踱过街去,刚到客栈门口,却又劈面撞上头一位小二,小二仍是伸手将星子挡住,语气颇为不耐:“客官……”
星子指一指店堂中的虎子生财,打断他道:“我和他们是一起的。”
小二顿时尴尬地红了脸,只得退到一旁,放星子进去,却又追问了一句:“客官是从哪里来的?可是中原人士?”
星子顿时明白了蹊跷,又是因为自己眼睛的颜色,被当成了西域之人。星子不由心头来气,反问道:“怎么?不是中原人士便不能住了么?哪里来的规矩?难道西域就不是我朝治下的领土?色目人就不是我朝的百姓?”虎子生财亦抱着膀子围将上来,对小二怒目而视。
客栈老板本在楼上安顿别的客人,听见楼下吵闹争执,忙跑下楼来,见到星子,亦是一愣,随即满面堆笑道:“客官,实在是对不住,敝店眼下不便接待西域客人。”
虎子终于忍不住,怒骂道:“你他妈的瞎了狗眼,好生睁开眼看看,星子兄弟是上京赶考的举人,你们若不待见,明日我们便去官府评评理!”
“啊?”客栈老板这才又把星子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虽装束平常,但精华内敛,气质不俗,店家毕竟见过世面之人,知道来者定非常人,忙深深地一揖倒地,赔笑道:“原来是举人大人,小的实在是有眼不识泰山,方才多有得罪,还望大人不计小人过,小的这就去给几位客官安排上房。”
星子蹙紧眉头,愈发不解:“你们刚才是怎么回事?”
老板慌张地朝四下看看,确定没有闲人旁听,方压低声音道:“客官,实不相瞒,是上面有话,近期西域色目有叛军滋事,为防奸细,京城各处客栈酒家都不得留宿西域人士。”
星子闻言颇觉荒唐,摇头哂笑道,“竟有这种做法,堂堂天朝上京,如此因噎废食!奸细毕竟是少数,倘若是正常来往的西域客商或访亲探友的百姓,又该到何处栖身?”
老板努一努嘴,双手一摊,挤出一丝苦笑:“这些事情小店没什么办法,小店自然不想得罪客人,但若得罪了上面,小店就别想开门了,也就只能如此。客官担待则个,不必多管闲事。”星子暗道,连我这样的无关之人,都会被牵连,又怎能算是闲事?但知道与客栈老板多说无益,也就不再做声。三人要了一间上房安置,一夜无话。
次日,星子来不及领略京都繁华,即去礼部报道,第三日便匆忙应考,好在他万卷诗书皆藏月复中,临场一挥而就,早早便交了卷。出了考场,虎子生财已候了半日,一见星子,一人抓住他一只手,道:“我们今日已在京城最有名的酒楼定好了酒席,先就给你庆祝,不然过几日放榜了,门前定会排起长龙,我们要想与星子老爷喝酒怕就难得很了。”
星子呵呵一笑:“又来取笑我了!那有何难?等殿试放榜后,不管别人,我们兄弟先去大醉三天!”省试放榜后,中了贡士的士子才能参加最后的殿试,星子为蟾宫折桂而来,省试高中自未放在话下。
三人相携到了上京最有名的聚德楼。聚德楼是一座三层酒楼,朱门飞檐,颇具气象,酒家正门与皇宫前的午门遥遥相望,其间是一大片开阔地,铺以青色条砖,可容万人,是朝廷举行重大典礼或皇帝与民同乐所在。据说酒楼已有近百年历史,闻名遐迩,也有传言因酒楼生意兴隆,利润丰厚,近年来酒楼已暗中转归朝廷中某位大官所有。达官贵人、皇亲国戚皆是聚德楼的常客,因此店内装饰得富丽堂皇,就连器皿亦是非金即玉。
虎子生财先定了座位,伙计将三人引至楼上大堂入座。楼上大堂靠里是一排雅间,皆以镂空雕花檀香木屏风隔断,外面则是十来张乌木八仙桌,乌黑铮亮,墙上挂着几副名家的山水花鸟字画,此时已坐了数桌,皆是锦衣绣袍,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两相对照,星子三人的装束便显得寒碜土气了。
星子不以为意,拣靠窗的一张桌子坐了,伙计递上菜单,星子略翻了翻,菜品图文并茂,但大都从未见过,递给生财虎子,更是不识,三人面面相觑。星子硬着头皮问:“贵店有什么最拿手的特色菜肴?”
伙计笑一笑:“敝店的‘*鲍鱼’可是这京城的一绝!”
星子吃过鲤鱼草鱼鲫鱼,可从来没听说过什么鲍鱼,想来应是不错,便道:“那就来一条鲍鱼吧!”话音刚落,邻桌四人的目光便齐刷刷地射了过来,伙计憋不住想笑,又觉失礼,忙以手掩口,呛得一阵咳嗽,直弯下腰去。星子茫然,这有什么好笑的呢?
伙计半响方扶着腰站起,忍笑道:“客官,鲍鱼不是论条的,是论只的,而且三位只要一只也太少了,我看客官三位,不如就来六只鲍鱼吧!也取个六六大顺的彩头。”
“那好吧!”星子悻悻地道,邻座数人的目光落在身上,让星子如坐针毡,不敢再详加询问,胡乱另点了两个菜,要了一壶杏花村。伙计劝说下,星子又为每人要了一客“山珍鲍汁捞饭”。
少时菜肴上来,皆盛在白玉般的上好瓷盘中。星子一看,所谓的*鲍鱼不过是红不红白不白圆圆的六块,这东西怎么能叫鱼呢?星子纳闷,才明白刚才他们笑什么?夹起一只,一口咬下,不软不硬不知其味,另一品是一碗粉丝似的东西,还有一碗莲子羹似的甜汤,这都是些什么啊?这一点东西,还不够塞牙缝。至于鲍汁捞饭,更只有小小一碟,一只饭团上覆了几片笋菇,淋了些粘稠的汤汁。三人的脸都拉的老长,他们自幼长在山村中,竹笋蘑菇便如白菜萝卜一般平常,早吃得厌了。星子大呼上当,心想,什么京城第一的酒楼,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还没有我娘做的东西好吃,看来今日只能饿一顿了。
虎子怕星子扫兴,一一斟满酒杯,高举起杯道:“今天我们先预祝星子兄弟金榜题名,高中状元!”
“得!”生财笑道,“虎子你什么时候说话也文绉绉的了?”
虎子打了他一拳:“怎么?瞧不起我没读书?跟着星子兄弟这么多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啊!”
星子打起精神,笑道:“二位的情谊,星子不敢忘,无论星子日后富贵贫贱,咱们都是好兄弟!”复敬了二人一杯。
酒过三巡,星子已微有醉意,倚着雕窗看那外面,春光正好,杨花如雪,烟柳如云,笼着远远的一角金碧辉煌,星子暗想,那便该是皇宫了吧!能不能溜进去看看虚实?复想到凭箫尺大哥的身手,都不敢以身犯险,自己恐怕更不成。罢了,还是一步步先去考试,再做计较。
星子正想得入神,突听楼下传来呼喝斥骂之声,一看却是一队卫兵押着一排犯人从聚德楼下经过,那些犯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衣服破破烂烂,赤着脚,手足都戴着粗重的手铐脚镣,行走艰难,卫兵们手持皮鞭,不住喝骂,鞭子时不时凌空挥下,招呼在那些犯人身上,惨呼声不绝于耳。星子见有个身量矮小的孩子,大约不足十岁,身上已是斑斑血痕,不由腾起一股怒气,暗中握紧了拳,这样小的孩子会犯了什么罪?值得这样打他?
这一幕显然也引起了其他客人的兴趣,纷纷从窗口探出脑袋观望。忽有人说:“这些都是色目的奸细,死有余辜!”星子仔细一看,果然这些人大都高鼻深目,头发卷曲,原来这就是西域色目人了,星子却是头一回亲眼见到,复想起进京头一日投宿的遭遇,更是好奇,凝神聆听邻座谈话,却听另一人说:“蛮子不识好歹,个个都该杀了!”头一人又道:“不但该杀,还该凌迟处死!去年冬天,我去刑场看凌迟,那才叫解气!第一刀就把那人的眼睛剜下来了,叫得那个惨啊,可还不得死,足足剐了三天三夜,三千多刀,受足零碎苦头,到最后几乎只剩了一个骨架……”
星子听到这里,只觉背上的汗毛根根都直立起来,胃里如翻江倒海一般,恶心欲呕,忙模出手巾,哇的一声,已将方才吃下去的*鲍鱼尽数吐了出来,呛得一阵剧烈咳嗽。生财赶紧递过茶盏,星子喝了一口冷茶水,缓过气,侧头去看方才说话那人。那人背对着星子,从背影看约有三十岁上下年纪,一袭品蓝色银滚边直身锦袍,虽是春日天气,手中却不紧不慢摇着一柄白色的绢丝折扇,气度甚是儒雅。那人浑未察觉星子狠狠地瞪着他,仍在高谈阔论,大讲凌迟所见所闻,听众亦津津有味。星子抬头见虎子和生财都诧异地望着自己,摇摇头道:“我们走吧!”便让伙计来结账。
哪知账单拿来,又吓了三人一跳,原来鲍鱼每只竟要十两银子!其他的菜肴每份也是十两、二十两银子不等。一顿饭钱竟已足够村子里一户人家一辈子的生活了!三人顿时傻了眼,半天没人吭气,生财虎子本想做东请客,此时更尴尬得无地自容。伙计终于变了脸色,嘴角一撇,显出十二分的不屑来,叉了腰道:“客官,你们可先去打探清楚,本店是家什么样的店!各位大摇大摆地进来了,好酒好菜用足了,却不想好好生生地出去么?”
人地生疏,星子不想惹事,咬咬牙强忍一口气,模出一张银票来让伙计去银号兑了。好在箫尺给了星子不少资助,他们一路上也不曾大手大脚,应付这顿饭钱倒还绰绰有余。片刻后小二回来,将找补的碎银还给星子。星子再不想在聚德楼多待一刻,起身便蹭蹭下楼去。
一顿饭乘兴而来,败兴而去,不欢而散,三人皆憋了一肚子火,待走到百步开外,虎子回头,朝聚德楼啐了一口:“呸!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等我们星子兄弟中了状元,拿金子砸死你!”
星子忙打断他道:“就算我中了状元,也绝不会再踏进这聚德楼。”心道,随随便便一顿饭吃几百两银子,就算是有钱人又有几个能吃得起?除非不是用自己的钱,这些达官贵人收刮来民脂民膏如此挥霍,难怪天下的人都挤着去当官,只图不劳而获,理直气壮地将别人东西据为己有。又想起方才席间盼着别人被凌迟的那名男子,看上去也应是知书达理之人,说出的话竟那般全无人性!他那样幸灾乐祸,竟忘了那受凌迟之刑也和他一样的是人生父母养的么?难道他没想过,若有一天他遭遇厄运时,别人也会这样看他?大哥所谓的圣贤之书只教得出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便是如此了。星子环顾四周,目之所及,繁华无限,为何这京城美如仙境,人心却如此不堪?
星子心头不痛快,闷声不吭只管走路,不和同伴说话。他脚下越来越快,将虎子生财远远地抛在后面,只管穿街过巷,也不知东西南北。经过几条大街,信步转入一条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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