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子左思右想亦难明白,暗道,果然伴君如伴虎,就象箫尺大哥说的,当官的傍上皇帝,实在是倚冰山为靠山,这样朝荣夕枯,翻云覆雨,又有什么意思?不过可恨复又可怜。星子转念一想,这也是大好事,祥大人一下台,玉娇姐姐也就安全了,新官懒理旧事,更不会再帮已下台的祥大人的儿子出头,即是玉娇不被释放,牢里的看守也会松懈,直接劫狱也不妨。
星子站了一会,伤痛难挨,双腿发软,明晃晃的日头晒得头昏眼花,但欲等到玉娇的确切消息,仍候在府门外不愿离去。人群越聚越多,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警戒线外,只是没人知道玉娇的下落。
过了约一个多时辰,远远地忽见府衙旁的小侧门开了,三三两两走出来一队人,有男有女,步履蹒跚,衣冠不整,垂头丧气。待近了发现正是小红楼的鸨母姑娘小厮打手一众等人。星子顿时紧张得屏息凝气,目光只去搜索玉娇。终于,落在最后的是玉娇孱弱娇小的身影。
星子遥遥望见她微微低着头,一头长长的秀发散乱地披在脑后,面容憔悴,原本素白的衣衫蒙上了污垢,全不似初见时神采。星子既急又痛,高声唤道:“玉娇姐姐!”玉娇忽听见星子的声音,抬眸望见是他,原本黯淡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惊喜,轻轻一笑,整个人便似珠玉拭去了灰尘,焕发出动人光彩。
那鸨母突然听到呼叫,见是星子,知道他厉害,不敢去惹,只转过头狠狠地骂了玉娇一句:“贱货!等回去看老娘不扒了你的皮?”
星子怒不可遏,冲上两步一把揪住那鸨母:“你说什么?”
鸨母记起星子那日的警告,心中害怕,但一想到是玉娇惹出的这场大祸事,受累不浅,仍是嘴硬道:“怎么?我教训我女儿,还要你多管闲事?这可是在府衙门口,容不得你张狂!”
星子冷笑一声:“你女儿?你生了她还是养了她?我告诉你!玉娇姐姐从今天起就不在是小红楼的人了!”说罢一把将玉娇拉到自己身后。
鸨母嘿嘿一笑,撇撇嘴角:“光天化日之下你还想拐带人口?要知道她的卖身契可还在我手上,走到天涯海角都是我小红楼的人!”
玉娇轻轻挣开星子的手,裣衽一礼,低声道:“公子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无以为报,公子不必再管我,这都是玉娇的命。”
星子急道:“姐姐,你还是不信我么?我如果还让你回那火坑,还算是人么?你别管,我自有办法!”瞪着那鸨母道:“我不抢人,赎人总可以吧?”
“赎?你赎得起么?”鸨母鼻中哼了一声,不屑地道,“你拿一千两银子来,我就放她走人!”
星子不和她多说,复握住玉娇的素手:“既然卖身契还在小红楼,那我们就先回小红楼说话。”
一行人回到章台路小红楼。到得门前,星子一把扯下封条,踢开大门,牵了玉娇,昂首阔步进了大厅,生财虎子随后跟进。星子拉过一张檀木靠椅,大大咧咧地于厅堂正中一坐,他装得若无其事,坐下去时却重重压着了伤处,不由痛得眼前一黑,冷汗涔涔而下。鸨母等人逶迤进来,见门外已聚集了众多好事者围观,便叫人将大门关上。玉娇则告退下去洁面更衣,不久仍是换了一袭素白色的衣裙出来,盘起头发,用一只木簪簪住,通身上下再无半点饰品。只是在狱中关了几日,面色愈见苍白。
臀上火灼般的痛,星子双股一阵阵抽搐,面上仍是笑嘻嘻的,望着玉娇,问道:“姐姐,当初小红楼给了你多少银子?”
玉娇闻言微红了脸,如染上了一抹朝霞,犹豫一下,低声答道:“二十两银子。”
星子往怀里一模,没模出钱袋,随即想起银两都在入监时被牢头搜去了,转头问生财和虎子:“二位哥哥,你们带了银子么?”
二人面露难色:“剩下的钱我们带在身上,不过也不多了,都是些碎银。”
“不妨事,先给我用用吧!”星子道。
于是生财虎子倾囊而出,将两人兜里所有的碎银皆倒在桌子上,零零散散一大堆。鸨母只冷眼旁观,这与千两纹银也差得太远了吧!他把小红楼当成讨饭的了么?星子面露喜色,一言不发,只将那许多碎银合在手中,暗中运功,揉捏几下,待松开手时,那些碎银已捏成了一个圆圆的一团。星子于掌中掂了掂,道:“这足有二十两了。既然你当初给了玉娇姐姐二十两银子,我把这本钱还你,你把卖身契给我,公平买卖,童叟无欺。”
“什么?”鸨母尖声惊叫,欲拍案而起,星子已将手中的银团迎面朝她掷了过来,鸨母本能地伸手接住,仔细一看,才发现那碎银竟被捏得均匀无痕,就如搓好的面团一般,知道星子的功力深不可测,不由变了脸色。虽心有不甘,声音却不由自主低了下去:“这……爷,虽说买下玉娇只是二十两银子,但她在小红楼中这吃的穿的用的,难道……”
“吃的穿的用的?”星子轻哼了一声,眉峰一蹙,眼中寒光闪过,“难道玉娇姐姐每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么?她没为你做事?没陪客人?你没收钱么?你若不愿意让她走也行,既然这回出了事,说不得我只好日日来陪着玉娇姐姐,她不是卖艺不卖身么?若再有谁敢多看她一眼,都和大贵是一样的下场!”
星子这一番话顿时点醒了鸨母,眼见此人长相奇特,来历不明,以他的本事,定不是寻常人物,这回将府尹之子刺成重伤,不但大摇大摆就出来了,反倒害得府尹被革了职。多少人对府尹怀恨在心,多年来八方告状毫无结果,居然被他一下就扳倒,不知道有什么了不得的后台,有恃无恐?加之又是个不要命的,有谁敢得罪?若真照他说的,天天跑到小红楼来守着玉娇,见了别的客人一言不和便大打出手,那自己这生意还做不做了?而且这个玉娇也是个惹麻烦的,不是好教的主。
鸨母想来想去,看来只能自认倒霉,亏本把她送出去算了。“好吧……”鸨母看看星子,星子目光锐利如剑,狠狠地望着鸨母。又看看玉娇冰雪般的容颜,鸨母摇头叹气,脸色灰败,这简直是割自己的心头肉啊!默然半晌,终于下了决心,“那……既然公子有意,玉娇也一心从良,我这当娘的,就成全她好了……”说罢,起身去了后院,片刻后回来,手中多了一张纸。
鸨母扬着那张纸,脸上又已笑成了一朵花:“公子,这是玉娇的卖身契了,你看看!”
星子接过,瞄了一眼,见那下面有一个鲜红的指印,便递给玉娇:“姐姐你看看,是这个么?”
玉娇捧着一张薄薄的卖身契,双手却颤抖不停,一滴清泪如晶莹的珍珠滚出眼眶,划过面颊。星子从未见过她流泪,就算那日手持滴血的尖刀,玉娇的眼中都只有镇定与愤怒,却没有一滴泪水。星子不由慌了神:“姐姐,你怎么了?有什么不对么?”
“没有,”玉娇忙拭去腮边泪水,仍带了颤音:“我只是象……象在做梦,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星子笑起来,一扫阴霾,灿烂如阳光照耀初春时节的树梢,“姐姐不该哭,该笑才对,以后你就自由了!”
星子复拿过卖身契,站起身,唰唰几下,已将这张薄薄的纸撕得粉碎,将手一扬,千千万万的碎片散在空中,如雪如雨,旋转着,飞舞着,洒满大厅每一处角落……“哈哈哈哈!”星子仰天长笑,他进京以来从未有此刻这般畅快淋漓,连身上难忍的伤痛亦似已消散无踪,“你这下该信了吧!再没有纸枷锁能锁住你,再没有人能欺负你!”星子复携了玉娇的手,招呼生财虎子:“我们走!”
卖身契化为粉末,便如眼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化成了水,鸨母肉痛不已,仍强作笑颜:“公子!老身这可是看在公子的份上啊,再怎样,玉娇可绝不止这点钱呢!老身祝二位白头偕老,公子前程无限,可要多多关照小红楼啊!”
星子正想说,你若不逼良为娼,我自然不来找你麻烦,还未开口,突然砰的一声,小红楼正门被人撞开了!众人惊诧,星子定睛一看,冲进来的竟是阿伟!不满地蹙紧眉头,他跑来这里做什么?顺昌府真成了监狱么?我就不回去又如何?
阿伟满头大汗,面色甚是焦急,见到星子,长出一口气,喘着气道:“公子!你跑哪里去了?害小的好找!圣旨已到府上多时了,就等着公子接旨呢!”
圣旨?这个词一出口,在场的众人齐齐吓了一跳。鸨母不由庆幸,幸好我有先见之明,这小子果然来头不小。星子倒还镇定,瞧那晚的情形,皇帝自然是不会就此放过我的,但大张旗鼓地下圣旨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是殿试出结果了?殿试正式放榜之前,皇帝先要宣旨接见拟定的殿试前十名,星子有夺魁之志,本不该意外,但那夜大闹皇宫后,他竟还圈点我为前十么?
星子对皇帝全无好感,但圣旨也不能不去接,出了小红楼,星子对生财虎子道:“你们先带着玉娇姐姐回文星客栈等着我,我去去就来。”
二人却不肯,生财笑逐颜开地道:“兄弟你否极泰来,难道我们只能共患难,不许共富贵?大伙儿都去听听圣旨说的什么?”
虎子亦点头道:“我们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圣旨什么样呢!”
星子无法,只得让他们跟着。阿伟招呼一声,一驾朱红色的驷马车徐徐停在面前,马夫跳下车来,躬身行礼。星子见车前四匹高头大马甚是气派,奇道:“这车是哪里来的?”
阿伟恭敬答道:“这些是皇上赐下的。”
星子一愣,这也是皇帝赐下的?恩威并用的手段?星子暗中提醒自己不可不防,但他在京城中捱痛奔波了大半日,再带着大家徒步走回去显然亦不现实,于是拉了玉娇上车,招呼二位同伴也上来,阿伟只站在车门外的脚踏上。那马车车厢甚是宽大,容纳四人仍绰绰有余。生财虎子从未坐过马车,见那车厢中的座椅上皆铺着朱红色的锦缎,上有花鸟刺绣,四面绘有精美的五彩壁画,啧啧惊叹不已:“星子兄弟,跟着你可真是大开眼界啊!”
星子笑而不言,心中却泛起一丝苦涩,想起那日入宫坐的是黑色的囚车,今日却换上了富丽的马车,但谁知这样的荣华富贵,其后有多少羞辱?自己要的是这个么?星子先扶玉娇坐下,然后自己缓缓落座,臀部一挨椅面,便痛得哆嗦了一下,当着玉娇的面,自不愿她看出来,只是深深吸气。好在那椅面铺了厚厚的锦垫,不似硬木椅面那般难挨。星子压下疼痛,复柔声对玉娇道:“姐姐,先陪我去接了圣旨,然后再做安排好么?”
玉娇轻轻嗯了一声:“但凭公子吩咐。”
说话间,马车已启动,星子一直握着玉娇的手,此时马车颠簸,欲扶她的肩,忽低头看到那皓如霜雪的手腕上竟有一圈深深的淤血,颜色已呈黑紫,星子惊问:“姐姐,这是怎么回事?”
玉娇轻轻抽出手,笼在袖中,神情平静:“关在里面时,被那些镣铐弄的。”
“姐姐受苦了。”星子黯然道,复捧起她的手腕,轻轻吹气,仿佛这样便可减轻她的疼痛。这个孩子气的动作倒把车里另外三人都惹得笑了。星子不服气地道:“你们笑什么?”又郑重地对玉娇道:“姐姐,你放心,以后有我,谁敢再惹你!”玉娇仍只是浅浅地笑着道谢,她笑起来象枝头微微颤动的白色茉莉花,美丽而柔弱,但星子忽感觉到她似乎并不快乐,却不知缘故。
回到顺昌府,果然有几名宦官在等着。星子未接过圣旨,忽听说还有许多的麻烦的程序,焚香沐浴更衣,星子伤痛难忍,想到要沐浴更衣双腿都在发软,不就是几句话么,值得这样折腾人?好在那传旨的官员已等得十分不耐,星子坚持不沐浴他也不多勉强。
于是备好香案,正衣焚香,星子在香案前跪下听旨,众人亦跪在后面。叩首毕,宦官宣读圣旨。皇帝的旨意有两条,一条是宣星子明日入宫觐见,二是将顺昌府赐予星子居住。这两条并不出星子的意外,但一想到若长住在这顺昌府里,顺昌逆亡,随时提醒自己的生死荣辱都操于一人之手,星子便觉万分气闷。听旨完照例要谢恩,星子却抬头问道:“公公,这顺昌府我放在这里,另到别处去住行么?”
“啊?”那公公闻言愣住,他是典谕司的宦官,专职传旨,从未听人问出这种问题,瞪着星子看了半晌,方道:“圣上赐下这顺昌府,多少人想都想不来,你竟敢不要?”
星子厌恶地咬了咬嘴唇。圣上赐的?圣上赐刑,我反抗不了,只能认了,可他赐宅子给我住,我不喜欢也不行么?何况谁知哪天又会被他赶出去,就象顺昌府的前任,就象今天的祥大人一样,到那时,天下之大,又有何处可栖身?知道这些话与传旨的说不清,待明日进宫当面与皇帝说好了。星子只得谢恩接旨,站起身时双腿却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倒。
送走了传旨的官员,站在大门前,虎子生财皆笑得合不拢嘴:“兄弟,你果然是鸿星高照,时来运转了!还没放榜就赐了你这么大的宅子!”
星子闷闷地道:“你们要喜欢,就送给你们住好了!寄人篱下,还不如村里的一间草屋。”
虎子夸张地咽口口水:“我倒是想住,但圣上怪罪下来,我连命都没了,难道变成鬼,盘踞在这园子里不成?”长长地伸出舌头,冲玉娇扮个鬼脸,拖长声音道,“等到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我就出来,在窗前晃啊晃啊,你怕不拍?”
星子扑哧一笑:“姐姐连杀……”他本想说连杀人都不怕还怕鬼?忽意识到要说漏嘴,忙轻咳一声掩饰过去,改口道,“虎哥能帮个忙吗?帮我去买点药酒和伤药,好给姐姐上药。”
星子本是想自己去的,但此刻强撑着站立都已困难,不得已求助虎哥。虽然阿伟一直侍立身后,但星子从未使唤过别人,完全未想到自己已是这府中可颐气指使的主子。下意识往怀里一掏,却没模出钱来,随即记起,所有的钱都交给了鸨母,又拿什么去买药?星子赧然道:“虎哥,我在客栈还有些行李,不如将那些衣服拿去当了,还可以换点钱。”
生财忍不住插话:“我说兄弟,你弄了个这么漂亮的大园子住,还要靠典当衣服为生,你倒也不怕人笑话?”
“笑话什么?”星子神情认真,“衣服是我的,宅子又不是我的。”
阿伟忽唤了声:“公子!”星子回头,阿伟笑得满面春风,“公子,不必去买药了,小的记得那天送公子来府时,英公公留了些伤药,说是留给公子换药的,都还没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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