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铸盘算了片刻,如今双方互挟人质,良大人一时半会应无危险,圣上那里,瞒是瞒不过,还不如早报与他知,让其定夺。蒙铸唤过一名侍卫,附耳吩咐了几句,那人便领命去了。
双方沉默对峙,室内陷入一片寂静,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星子有牌在手,并不着急,只挟持着良大人退至墙角,靠墙而立。良久,忽听得门外叫道:“圣上驾到!”众人皆吃了一惊。
蒙铸没想到皇帝竟会亲自驾到,而且来得如此之快,不由忐忑不安。星子却按捺不住心头狂跳,手心也微微地出汗,是自己叫他来,而此时此地,又该如何面对他?
转眼辰旦已跨进密室,却不是堂皇的龙袍冠冕,只穿了件天青色滚金边绣龙纹的常服,身后也无正式仪仗,只有贴身的三五随从,一看便是闻报后匆忙赶来。蒙铸等连忙跪下:“臣等拜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星子却兀自站着,手中铁链仍是牢牢地锁住良大人的颈项。
辰旦同平日一样叫声“平身”,蒙铸正要请罪,辰旦却不看他,只转头对视星子:“星子,你真要反了?”语气中却有一丝痛心,一丝犹疑。
“我……”星子一路上也曾想过千百次,再见到辰旦的情形,该如何义正辞严,如何威武不屈,但当此时真正面对皇帝,星子浑身的力气却顿时失去了大半,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他竟然是我的父亲,我十六年来心心念念的生身父亲……他真是我的父亲吗?他恨我,我一出生他就想要杀死我,我也恨他,因他造下的那些罪孽血债……两人近在咫尺,星子一眨不眨地望着辰旦,以前虽也见过皇帝好些次,但从未仔细端详过他的相貌,原来除了蓝色的眼睛外,他和自己的形容竟是有七八分相似的。
星子低低地叹了口气:“只要你放了我娘和乡亲,我一切听凭你处置,杀头也好,凌迟也好,或者如十六年前那样,溺死我也可以……”
星子声音虽低,一语既出,却似一道闪电劈开混沌天地,又似一声惊雷炸响在耳边!他知道了?全都知道了?他是怎么知道的?辰旦握紧藏在袖中的双拳,努力维持君王的自制,喝了一声:“星子!”
星子知道皇帝是不愿自己再说下去,嘴角微微动了一下,象是在笑,更象是在哭:“只要你放了我娘和乡亲,我一切听凭你处置。”星子喃喃重复一遍,又道,“你若认为我谋反,也是我一人之事,他们与此都毫不知情……”星子虽仍挟持着良大人,语气却已近乎祈求,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变得如此软弱卑微?
辰旦沉默片刻,对着星子湛蓝如晴空的眼眸,终于下了决心:“好!朕答应你,但你得先放了刑部尚书。”
“当真?”星子反问一句。
“君无戏言。”辰旦一字一字道,声音里中不带任何感情。
两张相似的面孔四目相对,彼此沉默,良久,星子开口道:“我信你。”手一松,哐当一声,铁链掉在地上,良大人死里逃生,如一滩烂泥般软软瘫倒在地,动弹不得。两名侍卫忙上前扶了他下去。星子凝视着辰旦,上前一步,缓缓跪下。蒙铸正要命人绑缚星子,辰旦却挥挥手:“你们都退下,朕有话要问他。”
蒙铸诧异莫名,已有良大人的前车之鉴,圣上为何还要以身犯险?“陛下,悍匪凶顽……”
辰旦不耐:“退下!”蒙铸不敢再争,率众人扶着良大人悄无声息地退到密室门外。
星子只低着头,盯着自己面前的一块青砖,直盯得眼眶都酸痛了。静默中如有一百年那么长久,方听辰旦的脚步走近,停在三步之外,问道:“你都知道了?”
最简单不过的问题,星子浑身上下却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咬住嘴唇,直到口中尝到腥腥咸咸的滋味,终于迸出一个字:“是。”皇帝这样问,摆明一切都是真的了,最后一点疑惑也由此烟消云散,只是胸口为什么会隐隐地疼痛?
室内再度沉默,辰旦一时拿不定主意,星子从旁人那里知晓身世有些出乎他意料,但失神只是短短一瞬,辰旦旋即恢复了平静,于良大人方才的位置上坐下,冷然道:“是箫尺那反贼告诉你的?”
“反贼”二字分外刺耳,星子只跪着不动,不承认也不否认。
辰旦当他是默认了,微微一叹,波澜不惊的语气带着帝王的威严,却又难掩痛惜:“你既知道了,更该明白朕多时以来的良苦用心……你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朕,念你年少无知,加之身份特殊,难免不被坏人利用,如果能迷途知返、幡然悔悟,朕……”辰旦顿了顿,不愿给星子明确的承诺,“朕未尝不能给你改过自新的机会。”
星子有些恍惚,眼前的人仿佛幻化为梦中的慈父,为儿子的顽劣痛心疾首,但待辰旦话音落地,星子顿时惊醒,他这是要诱使我出卖大哥,他是皇帝,可以弑父杀子的皇帝!十六年前,他想杀了我,十六年后,处处算计我……
星子抿了抿薄唇,端端正正跪好,清清楚楚地道:“箫尺是我的大哥,我六岁那年机缘巧合与他相识,他教我武功,教我读书,保护我……”不知为何,重见辰旦,称臣的话星子再说不出口,那些回禀致礼的套话也抛到了一边,句句都是“我”,“但是,我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事,我曾想要帮他,被他拒绝了。”星子说到这便即停下,能说的也就这么多了,皇帝应该都已知道的。
听了星子招供不象招供,陈情不似陈情的几句话,倒象是为箫尺辩解,辰旦的火气到底上来了,想起一事,“教你读书?那些禁书是他给你的吧?”不待星子承认,冷笑一声:“呵呵,原来如此,你拜这种人为师,教出来的自然是无君无父的乱臣贼子!”
星子猛抬起头,蓝眸中的怒火如利箭般直射向辰旦。自辰旦驾到,星子虽不守君臣之仪,语气行动倒还谦卑。此时听他怒斥“无君无父”“乱臣贼子”,一股热血直冲进脑中,大哥对我恩重如山,他有什么资格斥责箫尺?星子震怒之下差点就要跳起来质问辰旦,先帝是怎么死的?先太子是怎么死的?箫大哥的全家又是怎么死的?无君无父,也是拜你所赐!大哥教我读书习武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呢?忙着杀戮还是算计?狠狠地瞪着辰旦,星子咬牙复又咬牙,终于收回视线,低声道:“有其父必有其子。”
话音方落,星子颊上已吃了重重的一记耳光,登时浮起五个指印,片刻,一缕鲜红的血迹顺着嘴角缓缓流出,如精致的白玉上现出一道裂纹。辰旦的右手被震得发痛,看着红肿的手掌,不由诧异自己的失态。星子仍纹丝不动跪着,不喜不怒,不躲不闪,似乎方才只是一阵轻风拂面。
辰旦心头咯噔一下,懊悔自己鲁莽,自己是不是太托大了?如果他方才猝起反击,后果如何,殊难预料。见星子不动,暗中松口气,量他还不敢真正弑君犯上。忽瞥见星子颈项中那根细细的红线,辰旦伸出手:“拿来!”
星子一愣,随即醒过神,知他要的是麒麟玉锁,毫不迟疑地取下,双手奉上,他虽未来得及问过乳母,也明白这玉锁决不会是辰旦赏赐的,大约是乳母抱着自己逃走时,临时带上充作信物的,今日也该物归原主了。
沉甸甸的玉锁取下来那一瞬,星子似乎觉得有什么东西抽离了身体,这玉锁十年来他几乎从不离身,星子只因是血脉所系,一直爱若性命。如今才知晓,这只不过是逃命的印记,刻下了十六年苟且偷生的耻辱……星子咬了咬嘴唇,声音低而清晰:“是你的,都还你。”
这句话进了辰旦耳中却象是在赌气,回忆在怀德堂中第一次见他时,他带着这玉锁,视如珍宝,朕身为皇帝,他都不愿朕看一看、碰一碰,现在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反倒弃之若敝履。难道朕在他眼中就是如此地不堪么?想到星子一直对自己轻慢无礼,得知身世后,竟连起码的尊称都省了,还再三当面顶撞。皇家血脉竟委屈了他不成?辰旦自然不觉得十六年前所作所为亏负了星子,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这是最基本的伦理。当年就算狠了点,今日当面承认他是皇子已是天大的恩情,他还有什么不满的?天下还有比贵为帝子更荣耀的么?
星子的叛逃本就令辰旦怒不可遏,好容易捉他回来竟如此怙恶不悛,挟持朝廷重臣,挑明身份后仍冥顽不化,这样的逆子要来何用,就算平常人家都不许继承家业,朕这偌大的江山又怎能托付给他?辰旦冷下脸,寒意森然:“朕给你的你都不要,你一心只想跟着乱臣贼子造朕的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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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题外话:读者QQ群:32128397,验证“天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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