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万无一失,星子决定绕开赤火国与西突厥交战的战场,翻越巴拉尔山,从西突厥的东北部入境。只是这样一来,便要多绕近千里路。好在星子行前准备充分,带上了足够的干粮,除了多费几日,倒无大碍。
一路上人烟罕至,只有星子与尼娜二人同骑偕行。奔波万里,惶惶不可终日,竟是为了逃避父皇——自己在世上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星子心中苦涩,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重逢后,除了初见时的口角,尼娜一直十分柔顺恭敬。尼娜本欲照色目人的习俗以头巾蒙面,但星子觉得只有二人相对,不必如此,尼娜也即听从他的安排,只是整日里沉默寡言。她开口闭口将星子唤作“主人”,星子听着分外刺耳,但又不知该换什么称呼。一身突厥人打扮,再称作殿下也太过奇怪,最后,星子忽想起谷哥儿唤自己“星子哥哥”,便让尼娜也如此称呼。
星子见尼娜情绪低落,心事重重,便要她继续教自己突厥语,以分散她精力。两人日常多用突厥语交谈,数日后,星子的突厥语已渐熟练。他进步如此之快,不但尼娜,就连星子自己也觉得惊奇,倒像是他生来就会突厥语言一般。
一日草原将尽,巴拉尔山的雪峰高耸入云,已然在望,尼娜忽对星子道:“星子哥哥,我想去拜祭我姑姑。”
“你姑姑?”星子略有点纳闷,从未听尼娜详谈她的身世家人,只是曾提到过她父母已不在世上,而她既然处心积虑要谋刺父皇,她和赤火国必亦有深仇大恨,她不说,星子也不便去追问。只是她的姑姑又是何许人也?
“我姑姑就是死在这片草原之中。当时我遵照她的遗愿,将她的遗骸火化,骨灰撒在了白云河的岸边。”尼娜的声音里有着如丝如缕的哀伤,更有着一种深深的悲愤,就象天堂堡初见那夜,她蓝眸中射出的利剑般的光。
白云河,星子背熟了地图,对此倒不陌生。骑马转向南,行了十余里,果见旷野之下出现了一条河流,从西向东,蜿蜒而来。河面虽不算十分宽阔,却澎湃有声,滔滔不绝,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到了近前,尼娜跳下马背,伫立岸边,遥望着河流的上游,静静地道:“这条河是从那雪山之巅,白云深处发源的,最后流入色目的圣湖桑干湖,是亘古以来色目人心中的圣河,因此叫做白云河。”尼娜蹲去,拨开乱石杂草,似乎想寻找什么蛛丝马迹,却终于一无所获、
星子等了她一阵,忍不住问道:“你的家以前是住在这里么?”可举目四望,这片草原明明是杳无人烟啊!
“不是,”尼娜神色凄然,哀婉的声音如月夜下的洁白雪花一片片飘落:“我的家离这里很远……我父母都是最普通的色目人,和祖祖辈辈一样,过着大草原上最平凡的生活,放牛牧羊,生儿育女。”
“几百年平静的生活如圣湖之水,却被突如其来的风波打破。十七年前,赤火国大军的铁蹄踏上这片千百年来宁静富饶的美丽草原,我的父亲和两位兄长为保卫家园,加入了色目的军队,随着国王四处征战。他们勇敢无畏,立下了不少战功,父亲当上了百夫长。
“但故事的结局你已经知道,惨烈的战事最后,国王被俘后自杀,许多人也随他而死,色目国灭亡了。我有个兄长战死在桑干湖畔,有个兄长从此不知下落,我父亲却侥幸活了下来。他抛不下我娘,东躲西藏了一段时间后,偷偷跑回来找到我娘。他们一起离开了从小生长的草原,逃到最偏远的地方,过着隐姓埋名苟且偷生的生活。第二年又有了我,这时父母身边只剩了我一个孩子,对我爱若至宝,唯一的希望就是这样平平静静地看着我长大,平平静静地终老。但是后来,赤火国要求所有的色目人都必须结村定居,定居下来后,便时不时地每家每户排查奸细。我六岁那年,我父亲不幸被查出来了,因为有人发现了战争留在他身上的伤疤。”
“赤火国的野兽便将我父亲抓出去,绑在村口的大树上,说他是对抗天朝的罪人,让全村的人来围观,要每一个男人都去狠狠地鞭打他。”说到这,尼娜微微地颤抖了一下。星子忙一手搂住她的肩头,以示安慰。
“父亲被打成了个血人,奄奄一息。那时我还太小,什么都不懂,吓得哇哇大哭,叫着爹爹。哭声惊动了那群赤火国的野兽,他们递给我一把锐利的尖刀,逼着我,要我亲手在我父亲的胸口刺上一刀,不然就要带走我的母亲。母亲痛哭流涕地苦苦哀求,他们却不肯放过我,后来我惊吓过度,昏过去了。他们便又看上了我母亲,要我母亲去刺这刀,我母亲怕他们再打我的主意,只好……只好……”尼娜说到这,再也说不下去,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尼娜!尼娜!”星子将她揽在怀里,那惨烈的景象似就在眼前,星子也不禁泪下,胡乱抹去泪水,星子故作镇静地安慰道,“那些伤心的事,你不想说就不说了吧!”
星子口中安慰着尼娜,心头却腾起一股烈烈火焰,就算是身为赤火国人,身为皇家的嫡长子,星子仍无法克制自己的愤怒。从结识箫尺之时起,星子就曾看过听过许多惨痛的故事,知道所谓的天朝犯下的无数罪孽。但自从解开身世之谜后,星子就尽量不去恨,不去仇恨父皇和他的朝廷国家,只是希望能力所能及做些事情,为他赎罪。可是此时此刻,本能的痛恨却如洪水决堤,火山爆发,再也无法阻挡。我是赤火国人,但我首先是个人,是人怎能容忍这种惨绝人寰的暴行?星子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插入掌心。一时也明白了,为什么尼娜会那样仇视赤火国,将赤火国的人都看做禽兽怪物。
尼娜哭了良久,方渐渐地平静下来,发现自己的泪水已将星子的胸前濡湿了一大片,尼娜有些惊慌地抬起头来,泪眼婆娑:“星子哥哥,我……我是说他们是野兽,不是……不是说你。”
“我知道,”星子苦笑着道,“你说得不错,他们就是一群毫无人性的野兽,换了我,也是一样的说法。”
尼娜的蓝眸已哭得红肿,停了一会,方继续讲下去:“我父亲死了……母亲受不了这种刺激,当时就疯了。他们将父亲的遗骸火化,让母亲也去观看,母亲疯疯癫癫地唱了几首歌,最后纵身跳入了熊熊燃烧的火堆……”
尼娜再次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抽泣道:“我自从昏倒后就生了病,连日高烧不醒,未看到父母的最后一眼,他们怎样下葬我都不知道。那些禽兽见我太小,也懒得理我,打算让我自生自灭。邻居也不敢来照顾我,只是天黑的时候给我送点水和吃的,我几乎吃不下什么,一天天地衰弱下去。哪知过了两天,父亲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姑姑,偶然听到消息,来找到了我,趁夜将我带了出去。”
“那之前我并没有见过姑姑,”尼娜神情忽然庄重起来,“姑姑大约十来岁的时候,就作为圣女的侍女候选,离开了家人。能选为圣女的侍女是万分荣耀之事,只是一生都得奉献给真神和圣女,远离故土,再也不能回家。”
“圣女?”星子忍不住插了一句:“圣女又是什么?”
尼娜看了星子一眼,似觉得他问得唐突,停了一下,方解释道:“圣女掌管圣谕,是色目国和西突厥两国最高的精神领袖,其地位甚至在国王之上。圣谕是由真神的使者带来的神的喻示。一千五百年前,使者罕宁带来了真神的喻示,将之编辑成册,流传于世,但后来真本湮没,传世的圣谕多有谬误,引人误入歧途。三百年前,圣女在天门山重新发现了圣谕,于是建圣殿将之封存,由圣女代代相传守护,从此之后,只有圣女才能解释圣谕。圣殿成为了真神的象征,圣女成为了真神的化身,色目人和西突厥人都对之顶礼膜拜。”
星子听着这些神奇的传说,只觉得难以理解:“圣女是怎么冒出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呢?”
尼娜有点不满星子*的语气:“星子哥哥,虽然你是我的主人,但真神是我们每一个人的主人,就算你不相信他,你也得尊重他,尊重他的化身,亵渎真神会下地狱的。”
星子只得绷起脸,正色道:“你别误会,我对你们的真神并无不敬之意。”
尼娜又道:“第一代圣女是女神下凡,拥有无边的法力。后代的圣女都由前一代圣女挑选传承,一般都是王室的公主。赤火国灭亡色目之后,圣女不知下落,据说是去了西突厥,也有说是死于战乱,天门山的圣殿被赤火国人毁去。”
“圣女身边有十六名名侍女,则皆从民间女子中遴选。我姑姑便是作为候选之一,由王室训练了数年,虽然最终未能选上,但她也学会了一些轻功和暗器功夫,因此将我救走并非难事。姑姑在色目战败后于混乱中逃了出来,这几年都在四处寻找家中亲人,却只找到我一个。她带我逃走,我大难不死活了下来,等我病好后,她教了我一些初浅的功夫,以作防身之用。”
“大半年后,为了我能平安长大,她决定逃到西突厥去。但路途遥远艰险,她生了病,病得越来越重。最后……最后她倒下了,未能穿过这片草原。我们色目人盛行天葬和火葬,一般没有墓地,就算有,我也无力让她归葬故土,于是姑姑留下遗言,火化后将骨灰洒在白云河边。她要我一个人翻过巴拉尔山进入西突厥,但我葬了姑姑之后,却掉转头,去了天堂堡。”
星子听到这,自然已明白尼娜为什么会去天堂堡,心头一凛,涌起一股深深的寒意。那时尼娜才不过七八岁,是何等惨痛的经历,使得一个年幼的小女孩就处心积虑地想要去复仇?
尼娜笑了笑,笑容如雪地里凄然盛开的红梅,眼底却蒙上了一层水气。“也是我运气好,阿木达的乐馆正在物色四方的美女,我便主动去应召。那时我年纪尚幼,他们本不愿收留,但发现我歌舞颇有天分。便先让我做些杂事,并加以教。我十岁那年,被阿木达正式选入宫中。阿木达专为我配备了老师,教我音乐舞蹈,诸般技艺,还让我学习中原官话和你们中原的琴棋书画。我很努力,样样都十分出色,而随着年纪渐长,我的美貌也日益让人惊叹。”
“平心而论,阿木达这些年对我还不错,吃穿用度样样都是上等的,但这又有什么用呢?仇恨的种子已然深埋于胸,就一定会生根发芽。”尼娜原本平淡的声音突然急促,犹如子规夜半泣血悲鸣,在空旷的草原上远远散开,“我恨赤火国的皇帝,我也恨他,恨他为了贪图一时之利而将色目族人置于万劫不复的深渊。色目每年都要进贡美女给上京的皇帝,我知道我会是重要的贡品,我每一时每一刻都在为之准备,耐心地等着那一天。我暗地里一直坚持练习姑姑教我的功夫,有了长足的进步。虽然我没有武器和毒药,但只要有心,什么都能办到。五年以后,我终于等到了,阿木达告诉我,准备迎接皇帝,我做好了准备。但没想到,我却遇上了你。”
两人都沉默了,思绪飘回天堂堡初见的那场景,还有那跌宕起伏的不眠之夜。半晌,星子开口,语气里有深深的歉意和无奈:“尼娜,我会保护你,让你从此不再受到伤害,但我……我真的没办法帮你报仇。”
“我知道。”尼娜转头,不再看着星子,眼神茫然地望向远方,草原上的猎猎西风卷起她的袍角,愈发显得弱不禁风体不胜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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