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归来:天路 月夜

作者 : 冰痕

歌声袅袅,如烟轻聚,缭绕不去。星子突然坐不住了,起身走出帐外。几名亲兵连忙跟上,星子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尾随,仿佛想要逃离那歌声,星子愈行愈远,直往营地之外走去,巡逻的士兵见他皆是恭敬行礼,不敢盘问。

突厥大军依山扎营,背靠高山,山势甚为险峻,坡陡林密,无路可寻。星子行至山脚,运起轻功,攀援绝壁,逆势而上。少时,到达山巅。山巅地势略微开阔,一面濒临万丈悬崖,深不可测。

星子于崖边盘膝坐下,正是月圆之夜,天边一轮银白色的满月,载沉载浮于苍茫云海之间。脚下深黛色的群山绵延起伏,如大海的波涛凝固在这一刻。四周一片静谧,不见人来,不闻鸟语,唯有山风越过枯枝的哗哗轻响。星子一眨不眨地凝望那轮明月,清亮的月光通透如玉,似有灵性一般,直照入人心深处,让人无可遁形。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悄然融化,化作凉凉的液体从星子颊上漫过,勾起一些尘封多年的记忆……

那是十来年前,自己才六岁,也是这样的月圆之夜,这样的绝顶之巅……箫尺大哥一袭黑衣,独坐崖边,一曲接一曲地吹箫,从日升到月没,箫声激越而悲怆,我却不懂他的心情,只是一片茫然……他告诉我,那天是他父母兄弟全家的忌日。后来,他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我第一次知道了人世间的险恶,也是第一次,听说了父皇……大哥说,皇帝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因为他有上百万军队,比那漫山遍野的树木还多……多年后,我曾亲见那样的磅礴气势,深深为之震撼。但是今天,父皇的百万大军已元气大伤,他已向我俯首求和,原来,他也并不象想象中那么强大,无敌于天下……

大哥,你在哪里?师父笃定你安然无恙,会东山再起与父皇一较高低。离别时,你说有朝一日你会与父皇兵戈相见,问我将如何自处。可我竟然先你一步,战胜了他,是我,战胜了这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你的仇人,我的父亲,大哥你看到了吗?星子想笑,咧一咧嘴,最终却化为了苦涩的叹息。

星子仰头望天,头顶深邃的天空如一匹光滑无垠的宝蓝色锦缎,铺陈苍穹,不见一丝云彩。眼中却酸痛难当,有什么东西如清晨的薄雾,模糊了视线,几颗寥落星辰幻成一片微弱的光。星子索性取下银丝面具,寒风刮在面上,深深地吸了口气。还记得我“临死”之前,孤灯耿耿的御营中,父皇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泪水纵横,他那样无情的人,却为我落泪了……我的心好痛好痛,可是竟说不出一句话,那时我只想活下来,活下来承欢膝下,侍奉他一生。可当我“复活”之后,我却离开了他,决然与他为敌,甚至将他逼到了四面楚歌山穷水尽的地步……

星子从怀里模出一支碧箫,通体透绿,犹如玉雕。这是在黄石山时星子抽空做的,黄石山翠竹如碧玉,倒是制箫的好材料,有时和谷哥儿玩耍时,奏上一曲。星子前往西域时便随身带着,后沦陷突厥军中,被押解进京,碧箫和别的随身之物一起落入突厥国王摩德手中,又辗转归还。

耳听得山下歌声隐隐约约地传来,星子将碧箫凑在唇边,一缕乐声随风泻出。箫声初时有些生疏,象是稚子无助的呜咽。渐渐地,旋律变得熟悉,悠扬的箫声诉不尽思乡之情,融入银色的月光,如清辉洒满山巅。

时隔多年以后,星子终于能体会箫尺大哥当时的心境,历经沧桑却又无处诉说,走遍天涯却又无处寄托……或许只有这明月,这碧箫,能让心灵获得片刻的宁静……星子沉浸在如怨如慕的箫声之中,浑然忘了身外之物,眼泪无声无息,不住地滑落,星子也不去擦拭,任那泪水被风干。此时此地,没有人会看到,再不需要伪装的面孔,不需要在内心的煎熬中无穷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皎皎月轮已近中天。一曲既终,星子眼角余光无意识地一瞟,蓦然惊觉,身侧的青石映出一条长长的人影!有人窥视在侧,咫尺之间自己竟然未曾发觉!星子骤然一惊,沉声喝问道:“谁?”

“奴婢拜见尊者!”耳旁传来伊兰动听的声音,衣裙悉索,似在跪下行礼。

星子舒了一口气,伊兰轻功炉火纯青,我未察觉也是难怪。欲要转头,发现自己面上泪痕未干,面具也扔在一旁,便有几分尴尬,进退两难。星子不动声色地拭去了腮边泪痕,仍是背对着她,淡淡地问:“山高路险,圣女何故来此?”

“奴婢是被尊者的箫声吸引来的,”伊兰的低语如风中银铃轻响,“不想尊者竟有这般高韵雅兴。”

星子心事万端,也不想去探究她的话是真是假,有何深意,也不回头,语气淡然:“军中若无什么要事的话,我想一个人在这里静一静,还请圣女先回吧!”

伊兰徐徐起身,却一反常态,并不遵命告退:“夜深寂寥,对月孤影,尊者不愿意奴婢相陪侍候么?”语气里竟带了三分暧昧,甚至,一丝丝的*……

星子一愣,伊兰向来严肃沉闷,极少这样的神气说话,纳闷中不由自主转过身去。天际水样月华倾泻在伊兰淡黄色的纱衣之上,如镶了一道朦胧银边,无数细碎的宝石映着月光,璀璨如满天繁星闪烁。裙袂逶迤垂地,衬得她纤细的腰身不堪盈握,当真如月中仙子下凡,不是人间可见。

星子一时没了语言,自从初见伊兰,便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只是西突厥形势危急,星子身负重任,战事一开,瞬息万变,两人又各有心事,星子只能将朦胧情愫埋藏心底,不曾有所表露。此刻静夜明月之下,初见时那怦然心动的感觉重又浮现。

曾经……曾经也有一曲琴箫和鸣,荡气回肠,撩动琴弦的,是一位如傲雪寒梅般纯净美丽的女子,伊人仙踪,已去何方?……星子不愿去回想,但伊兰主动提出相陪,看似平常的一句话,已勾起了星子心中最深的寂寞。要断然将她赶走,竟无法说出口。

伊兰也不等他回答,径自俯身跪坐于星子对面,轻轻笑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据说中原的文人雅士,都有赏月饮酒的习俗。奴婢带了酒来,尊者可愿尝一尝?”

酒?星子见伊兰两手空空,不明其意。伊兰一拍手,片刻之后,一名蒙面侍女从山巅另一侧的大石后转出,双手捧着白玉托盘,一只镂刻云彩图案的精致玉壶置于其上,另有两只玲珑剔透的玉盏。星子不满还有旁人在侧窥视,沉下了脸不说话。伊兰接过白玉托盘,善解人意地挥挥手:“你下山去吧,这里不用你服侍了!”

侍女应了声“是”,随即转身离去。

伊兰拿起酒壶,为星子斟酒。那玉壶极是精巧,晶莹透明的酒液如一条细细的丝线溢出,仿佛只有几滴,小小的玉盏便已满了。伊兰一双纤纤玉手捧着酒盏,送到星子面前。星子酒量虽是平常,却也多是大坛盛酒,大碗喝酒,人生在世,就图个豪迈痛快,一醉方休!从未用过如此小巧的酒杯。星子小心翼翼地用两根手指托着酒盏,暗想,这一杯酒连润润唇都不够,就是那一壶,一口也喝干了。

“尊者,”伊兰眼波流转处脉脉含情,柔和的声音似月下清风徐来:“此酒名为‘珍珠泉’,是天方殿中的不传之秘。若将酒倒在盘中,便如荷叶上的露珠,一颗颗酒液珍珠般晶莹浑圆。珍珠泉极为难得,每年天方殿所酿制的不过三壶,国中重大庆典,最多也就赐下一壶。若谁能分得一盏,已是莫大的荣幸,非有大功者不能得。”

“那这么说,我该是荣幸之至了!”星子揶揄笑道,心中烦闷稍解。那酒香气虽不浓烈,却丝丝缕缕沁人心脾。星子抿了一小口,细细品尝,果然与众不同。初入口时,纯净甘甜,如泉如露,片刻后转为浓郁醇香,弥漫唇齿之间,竟微觉有醺然之意,令人回味无穷。“好酒!”星子赞道。

“尊者决心与赤火和谈了么?”伊兰忽冒出一句。

星子半分酒意被她这句话惊得一醒,难道伊兰醉翁之意不在酒,深夜现身,是来阻扰和谈的么?自那日刺杀之事后,这是星子第一次与伊兰单独相处,想来她亦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星子索性挑明话头:“是,只要赤火国愿意接受我们提出的条件,我便决心两下休兵,与之媾和。”

“唉!”伊兰幽幽地叹了口气,一点哀伤似夜空中的雪花轻轻飘落,语气却如释重负一般,“这样也好,和谈若成,乃是苍生万民之福,三国之间的诸般恩怨,也该有个了断了。”

伊兰复为星子斟满白玉酒杯,为自己另斟了一杯,“大局将定,可喜可贺,奴婢先敬尊者一杯!”说罢一口干了。

可喜可贺……星子凝望着光滑如璧的玉盏,月色融入杯中美酒,泛起迷雾般的银色光泽,仿佛心中化不开的愁绪万千,可喜可贺?有何可喜?有何可贺?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胜利属于突厥,属于色目,而留给我的,只是无尽的悲哀罢了。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呵呵,就算倾尽天下美酒,又怎能解我寸心之忧?

星子一仰头,饮尽杯中之酒,却呆呆地坐着,一言不发。伊兰再度斟满两只酒杯,无言地举起杯,与星子对饮而干。如此连干了数杯,星子蓝眸微斜,呵呵一笑:“看不出来,圣女竟有如此海量!”

伊兰缓缓地摇了摇头,声音里有几许苦涩:“奴婢……几乎从不饮酒,只是眼下有件为难之事,无法排解,借酒消愁罢了!”

哦?我愁肠百结,她也来借酒消愁?倒同成了天涯沦落人么?星子顺口问道:“不知圣女有何事烦忧?我能否帮得上忙?”心下隐隐觉得,她所谓的为难之事,必定与己有关。

“这……尊者……”伊兰轻唤一声,语气迟疑,“奴婢思来想去,此事恐怕唯有尊者能解决。”

星子立时警觉,唯有我能解决?这该是她今夜来找我的真正意图所在了!是又要继续上回的话题吗?“什么事?还请圣女明示。”

“唉!”伊兰悠悠地叹了口气,似有无限烦恼,“如果和谈一旦达成,色目复国在即,固然是千载之喜,但王位谁属,却是一件难决之事。”星子不料她提起的是这个,他虽力助色目复国,但谁当政却与己无关,从未想过此节。耳听伊兰又道:“阿木达虽是王室后裔,却卖国求荣,助纣为虐,让色目族人罹遭大难,差点万劫不复。如此大罪,他和他的子嗣后代都无资格再承继王位。”

“这是当然,”星子点头,却又有点迷惑,“王室后裔,你不就是色目的王室后裔么?”

伊兰微微垂眸,长而卷曲的睫毛于面纱上投射了一圈疏浅的暗影:“照色目族的传统,女子从不能继承王位,何况奴婢早已献身于真神,更不能分心于俗世,奴婢暗中承担复国之责已是无奈逾矩,更不可冒天下之大不韪行非分之事。除了奴婢,父王再无子息。或者,可从色目义军首领中另起炉灶,选立新国王,但这样的话,道统中断,王室之威严尽失。义军本就分散,各自为政,各有首领。若要从中择一人而统,旁人必定不服,恐会再起萧墙之祸。加之沦陷多年,色目精英有一心复国的,也有被收买叛变的,或是获利良多的,分歧众多。色目亡国本就因内斗而致,倘若再生事端,多少人的流血牺牲,多少年的艰苦争斗,岂不是旦夕化为乌有?”

听伊兰说得严重,星子一时也觉得颇为麻烦,但毕竟是他们族人的内部事务,我又怎好插手干预?她来找我怕是找错了人。“这……国王是色目人的国王,恐怕还得你们协商妥定,我……虽愿帮助,怕是心有余力不足,难以措手啊!”

伊兰的声音却急切起来:“尊者,如今之计,只有你出面才能稳定大局,奴婢恳请尊者万勿推辞!”

“我出面?”星子仍不明白她的意思。

“尊者若肯为色目之王,则色目全族衷心拥戴,天下靖平,再无变数。”伊兰终于直言不讳。

“啊?”星子脑中嗡的一响,我当色目国王,这是哪门子的笑话?星子只当是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伊兰起身,双手合十,神情肃穆,喃喃地念了几句经文,随即盈盈拜倒:“奴婢承色目百万黎庶之意,恳请尊者俯就色目王位!”

天!她竟是来真的了?星子想也不想即断然拒绝:“圣女此为,万万不可!你向来睿智多谋,怎能病急乱投医,如此胡言乱语?”

伊兰口气却十分坚定:“这绝不仅是奴婢的信口开河,奎木峡守关的义军首领,衷心膺服尊者天威,亦几次三番致书,殷殷渴望尊者当国。尊者乃天使临凡,奉神谕为色目复国,若能为王,实乃色目之大幸!惟愿尊者能体察下情,屈尊俯就。”

伊兰说着便磕下头去,星子忙将她一把拉了起来,既有几分气恼又有些疑惑。前几天她劝我起事,反叛父皇,当赤火国的皇帝,今日又劝我当色目的国王,三番五次劝进,伊兰还真是会替我安排前程啊!真是不知从何说起!我身为赤火皇子,与故国与父皇为敌,已经惹下了天大的麻烦,怎能再去趟色目这滩浑水?而伊兰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是不是别有用心,要把我套进去?

伊兰单薄的身影俏立于千仞绝壁之上,裙裾随风轻曳,愈发楚楚堪怜。星子心头一软,无声地叹口气,太多的国恨家仇,压在这样小小年纪的弱女子身上。就算她处心积虑,有什么图谋,也是为了她的族人,她的色目,无可厚非。何况她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能帮她的也该帮她,只是须坚守底线,不能做不该做的,必得严辞拒绝,切勿多生枝节。

星子沉下脸来,炯炯蓝眸逼视着伊兰:“此事绝无可行!我既不信奉你们的真神,也不是色目族人,当你们的国王不伦不类,徒惹非议。我本是外人,虽然帮助色目复国,但从无心图谋王位,却绝不会干预你们的内务。此事只得你们另行设法,别来打我的主意!”

或许是星子的神情太过严肃,伊兰随即沉默了,未再多作恳求,轻轻地眨一眨眼,低下头去。星子气呼呼地坐下,想把伊兰赶走,又有点不舍,背过身去不理她。伊兰见状,不象往日那般知趣退下,反倒又重坐回星子身边,斟满酒杯。

伊兰纤纤柔夷轻握玉盏,低声道:“奴婢借酒赔罪,望尊者宽恕。”星子转头,见她眼中透着小心翼翼的神态,一如向来的恭顺。星子残余的一点恼怒也烟消云散,接过酒杯一口干了,并不说话。

又饮了数杯,星子心绪渐渐恢复平静。伊兰柔声细语讲起突厥的传说故事,绝口不再提方才的话题,仿佛那只是滔滔江河中卷起的一朵细小浪花,打个旋便已消失不见。那珍珠泉后劲十足,明月美人相伴,不知不觉间,星子已薄有醉意,晕晕乎乎中听见伊兰如金铃般的声音问道:“尊者离营独自到此,可也有何烦恼之事么?”

“没……没有,”星子连忙摇摇头,似要掩饰什么,举首望向头顶的圆月,月到中天分外明,万里清辉将浩浩天地皆笼罩其中,似可荡涤俗世一切烦忧。“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其实,我也怕听那些思乡的曲子,我只是……只是想家了,我已经离家太久了……”

“尊者的家,在哪里呢?”伊兰不经意地问。

星子眼神空蒙,声音飘忽:“我的家……我的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是连绵大山里的一座小小的村庄,我在山里长大,与世隔绝,就象……就象世外桃源一样。那时我是个孤儿,没有人知道我从哪里来,也没人知道我亲生的父母是谁……”说到这,星子的语气有微微的颤抖,“虽然养母待我很好,可我一直希望自己和别的孩子一样,能有个父亲。我总是幻想,我的父亲一定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世界上最伟大最了不起也最疼爱我的人……”

星子再说不下去,以手掩面,深深地埋下头去。伊兰仍是一言不发,半晌,星子察觉有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扶着自己的肩头,伊兰的声音温婉如春水在夜风中轻漾,让人沉溺其中而难以自拔:“尊者,别多想那些伤心的事。其实……其实奴婢也是一样的,奴婢小时候,也曾希望自己能有个父亲……”

星子骤然一惊,伊兰的父亲是阿曼特,差点忘了,她是遗月复子,一生下来就成了孤儿,原来我和她同病相怜……不,不!我不是孤儿,眼下我的生身之父离我只有几里之遥。父皇害死了阿曼特,我凭什么在此矫情做作?我怎么和她说起这些?伊兰本是受害者,我还要博取她的同情么?星子忽涌起对伊兰的无限歉疚,抬起头,却见伊兰眸中泪光莹莹。

星子喃喃低语:“对不起。”

伊兰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不明其意:“尊者?”

“这里没有外人,叫我星子,别叫我尊者,好么?你也不要自称奴婢,你和我一样,我们都只是凡夫俗子。”星子神情有些恍惚,酒意上来,身体如在云端飘飘忽忽,四周的山石树木都笼罩在一层轻烟般的雾气中,看不分明,黄衫翩然的伊兰,如月中嫦娥下凡,恍然不似人间。

星子一时动情,握住伊兰的纤手,伊兰却不动声色地挣开。星子不以为意,口中含含糊糊地道:“你知道,我不是什么尊者,不是神仙,我有喜怒哀乐,有七情六欲,渴望有亲人,有爱人……始终相伴,却不是全知全能,也没有无边的法力。”

伊兰仿佛被星子的话触动,没有回绝他的要求,停了一会,低声重复了一句“星子?”语气涩涩的,如口中含了一枚青橄榄。这是她第一次直呼星子的名字,听来竟有种怯怯的意味,象是牙牙学语的女童不知该怎样面对陌生的世界。“尊……星子,那你,小时候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星子被她孩子气的话逗得莞尔一笑,不管她如何伪装,到底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啊!“不,小时候……”星子悠然神往,“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无忧无虑,为所欲为,呵呵。偶然的机缘,我遇见高人学会了武功,也没人敢欺负我。”

星子嘴角微微上扬,不知不觉,那些美好的回忆中似重现眼前……要是那样的日子持续到永久,该有多好?但,星子猛然惊醒,我的身世绝不能让伊兰得知,不敢再深谈,星子转了话头,反问伊兰道:“伊兰,那你呢?小时候在哪里长大的?”

伊兰的目光顿时黯淡下来,如一簇将要熄灭的烛火,长长的睫毛轻轻地扑扇两下,低声道:“我出生后不久,就被上一代圣女带走,辗转到了西突厥。我是由上一代圣女抚养长大的,一直住在天方殿中。”伊兰果然依言改口,不再自称奴婢,“我的父亲死了,而我的母亲,我也没有再见过她一面,听说她后来失踪了,下落不明,不知去向。”这本是一段十分悲伤的往事,从伊兰口中道来,却是平静如水,“我没有见过他们,一切都是别人转述的。我孤单的时候,也曾幻想过如果能在他们身边,该有多好……但渐渐的,我明白了,那是永无可能的,也就再不去想……”

虽然在天方殿住过许久,那里对星子而言,迄今仍然是一处神秘的地方,上一代圣女更不知是何许人。伊兰已冷若冰霜,上一代圣女怕更是个木头人。“那你小时候过得好吗?快乐吗?”星子试探着问。

伊兰点点头,又迷茫地轻轻摇头,语气仍是无悲无喜,不见半点波澜:“从我记事时起,圣女就告诉我,我将继任圣女之位,我的一生将要奉献给真神,奉献给族人;我也知道,我是色目皇族唯一幸存的后裔,我还有复国的重任在身。我有很多东西要学,有很多事情要做,有专门的老师教导我,也有很多人服侍我,我的生活很简单,学习、礼拜、敬奉真神,没什么不好……但我必须克制感情,喜怒都绝不能形于色,不能笑,也不能哭,我从来没有家,也就不会想家。我不懂……不懂什么是快乐……”

“伊兰!”星子闻言大为震动,虽然自己一生命运坎坷,历经磨难,可我十六岁以前的日子洒满了阳光。她却被关在那不见天日的天方殿中,负担本不该她小小年纪就去承受的重担……我曾有一个温暖的家,有那么多关爱我的人,娘亲、大哥、师父,还有……父皇,而她,甚至没有一个能称为“家”的地方,住在那样恢宏华丽的宫殿中,却无法企及家的温暖,连想一想家都成了奢望……

星子忽想起一事:“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的父王还在世的话,你也会成为圣女吗?”

伊兰的眼神有些茫然:“这……我不知道。历代圣女都是从王室出身的女子中选出的,如果父王在世,那么除了我,父王或许还会有别的女儿,阿木达的女儿也可入选,以及,王室旁系的女子,但是,经历了那一场浩劫,除了阿木达一支,色目王室死的死,逃的逃,不知下落。我也几乎成了唯一的人选……”

果然如此……星子低低叹气,听她说到王室旁系,星子忍不住又问道:“那……你这些年和宗室就没有联系么?不能从他们的后代中选一为国王么?”照中原的传统,如果大行皇帝没有子嗣,也会从宗室中择一过继,哪怕是远亲,断没有将皇位让给外姓人的道理。

“唔……没有,”伊兰似有点意外,沉思了半晌方道,“我常年在天方殿中,和我联系的人本来就少,或许他们中有人也逃到了西突厥,但我并不知道他们的行踪。现在如果有人站出来说他是王室后代,当时的王宫早已付之一炬,族谱散佚,谁又能确认他的身份?退一步说,就算能认定是宗室后裔,这些年艰难复国,他们未立寸功,如今成功在望,便出来称王,就算我愿意,色目全国出生入死的义军和忍辱负重的百姓们又怎能心服?”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星子适才将伊兰训斥了一番,本打算绝口不提这茬,却又自行挑起了话端。星子颇觉尴尬,想要转移话题,见伊兰的目光落在手中的碧箫上,似乎有几分好奇,星子便将碧箫递给伊兰。

伊兰接过,瞄了一眼就还给星子。“你会吹箫么?”星子难得见伊兰对什么事感兴趣,忙殷勤问道。

“不会,我们色目的乐器与你们中原不同,但我不会奏乐,”伊兰淡淡地道,又为星子斟满美酒,“我没有时间学这些,侍奉真神只须清心寡欲,不能沉迷于外界声色。况且,我生性愚钝,就算学也是学不会的。”

“谁说的?”星子不满地打断她道,“你要是生性鲁钝,天底下就没有聪明的女子了!”忆起天方殿养伤时,那从殿后传来的飘飘仙乐,人间那得可闻?也不知是用什么乐器奏出的?

伊兰端起酒杯,眼神中有几分自嘲:“谢谢尊者夸奖。”虽是称谢,却无丝毫得意欢喜,仿佛与己无关,一口将酒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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