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子绝非鲁莽之人,当众诛杀看守的军官,看似孤注一掷,实是有惊无险。星子深知,行伍之中等级森严,下级军士多是欺软怕硬、捧高踩低之人,每日皆有伤亡,一个小小的尉官,死了也不会有多少人在意。我既有令牌在手,众目睽睽之下理直气壮以抗旨之罪名将其诛杀,更不会有人再想以身试法,层层上报至父皇御营。就算报到了御营,也会被子扬拦下,父皇昏睡之中不可能得知。星子计划待伊兰解毒月兑险之后,再处置两军之间的和议,等到和谈已成,大局已定,即使假传圣旨之事被揭穿也无关紧要。
星子独自抱着伊兰,沿着漆黑山路走了一段,不见有人跟随。遂照事先与莫不痴的约定,不回西突厥一方营地,转头先去与师父约好的会面地点。星子疾步而行,果见莫不痴正等在分别时的山垭口,负手而立。
星子急忙迎上去:“师父!”
莫不痴微微点头:“人救回来了?”
“是,一切皆按弟子事先的计划行事,幸不辱命。”诸事顺利,星子却毫无得色,忧心忡忡地直入主题,“伊兰的情形不太好,师父看看要紧不要紧?”
莫不痴揭开星子蒙住伊兰脑袋的衣服看了一眼,探探她鼻间,尚存若有若无的一丝气息。莫不痴从怀里模出一枚药丸,先喂伊兰服下,面色凝重:“先回住处再说。”又问了一句,“谷哥儿呢?”
“弟子留他在御营守着皇帝,等弟子回去。”星子低声答道,不免忐忑不安,师父视小谷哥儿犹如亲生,我将他独自留在危险之地,师父怕会担忧吧!
果然莫不痴沉吟一下,但终究没说什么,淡淡地道:“哦,知道了。”
莫不痴本于山间的临时宿营地搭了两顶青色帐篷,一顶较大的供他与谷哥儿同住,另一顶较小的昨日让星子休养,如今便给了伊兰。赶回帐中,星子将伊兰放在牛皮褥子上,套在她身上的外袍已滑开了一半,虽勉强遮挡了她伤痕密布的少女胴体,那丑陋狰狞的面容却无可掩盖。星子虽不似初见她容颜时的震惊无名,仍然克制不住本能的恶心难受。转念一想,我亏欠伊兰良多,今日救了她回来,若她能大难不死,安然月兑险,我已承诺与她共度此生,以后得和她长相厮守,怎能因为她这张脸便嫌弃厌恶?
星子迫使自己正视伊兰,莫不痴见他呆呆地望着伊兰出神,不悦地喝一声:“发什么呆?”
星子惊醒:“师父,她怎么样了?”
莫不痴不急着回答,问已问不了,望闻切了一番,方若有所思地开口:“她这毒……和你所中的奇毒果然有相生相克之效,平常药物难解,发作时极为凶猛。她能活到此刻,已是奇迹,她身边或有精通医术之人,为她服下了抑制毒发之药。不过,若再拖上一日半日,亦将有性命之忧。”
师父真是神医!星子惊佩不已,忙道:“师父料事如神,弟子尚未及禀告,伊兰属下的天方殿女医官,医术亦是出神入化,弟子被铁链穿了琵琶骨,伤势便是她妙手回春治好的。”
星子复又想起,前夜与伊兰绝壁对饮,她回帐之后,即派了天方殿的医官亲来为我送血海的解药,她那时已存了必死之心,或许为了行刺成功,服了临时抑制毒发之药。星子无奈叹息,伊兰破釜沉舟,不惜一死,却仍信守承诺,念念不忘要解我的毒,只给她自己留了口气去刺杀父皇,我是该感激她呢,还是该责怪她呢?
“那就对了,”莫不痴出口长气,“幸亏如此,才有转机。她与你不同,你中毒之后,延宕日久,更加上神仙丸之‘功’,使得毒性散入四肢百骸,差点便不可收拾。”师父一语,星子惭愧低头。回顾当初嗑药成瘾,自暴自弃,惹下无数麻烦后患,真是追悔莫及!莫不痴白了星子一眼:“伊兰所中之毒虽然凶猛,所幸时日未久,即使没有解药,也可以深厚内力将毒素逼出。不过,”莫不痴略停一停,“此事非我一人之力可为,还需你来协助。”
星子一愣,随即想到师父已将一半功力传给了我,如今与我不相仲伯,再也不是那令人高山仰止天下无敌的神仙人物了,忙沉声应道:“是!弟子该怎么做?”
莫不痴择要向星子传授了运功驱毒之法,随即让星子将伊兰扶起半坐,以掌心抵住她丹田,缓缓将内力注入,莫不痴则用右掌抵住她后心,两股雄浑的内力一前一后,顺着伊兰的血脉运行,将毒素逼到她的指尖。约两个时辰后,伊兰的一双手掌都已变得乌黑似炭,星子也已是大汗淋漓。莫不痴命收了功,吩咐星子用小刀分别划破伊兰的左右手的中指尖,将黑血挤出,待到流出的血转为红色方停。莫不痴复为她服下一枚补血疗伤的药丸。
黑血流尽,笼罩伊兰面上的黑气也消散无踪,星子大喜过望:“师父,她的毒已经解了么?”
莫不痴呵呵一笑:“你想得倒美,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只不过最危险的时候算是过去了,她暂时无性命之虞。这几日我先配制药丸让她服下,若要余毒尽祛,待此间事了,至少得跟我回黄石山好好调养半年一载。”拿出一只青花瓷瓶扔给星子,“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上药这点小事你总会吧?”说罢,转身出去了。
星子知道师父是要避嫌,不愿与伊兰多有身体接触,见他心情甚好的样子,伊兰中的毒应无大碍了,星子心头一块石头落地。解开披在伊兰身上的外袍,学着谷哥儿从前给自己所做那样,仔细为她清洗伤口,敷上伤药。伊兰遍体鳞伤,其中不乏伤在胸前臀腿等少女敏感之处的,星子虽是上药,触及之时仍不免脸红尴尬,颇不自在。
星子忽想起当初与伊兰千里同行,奔赴天门岛的途中,我外伤未愈,每日光着身子让伊兰为我换药,自己曾笑言什么都被她看光了,却不曾见她的真容,太过吃亏,哪知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面对她伤痕累累的身体,反轮到了我来照顾她……
星子一时百感交集,不是滋味。她所中之毒就算能解,此番遭遇的这般奇耻大辱,又该怎样去面对?好在,师父已答应了将她接回黄石山养伤,她也可趁机离开那劳什子圣女之位,不再受那些稀奇古怪的约束,身伤心伤,精心调养,终会痊愈。
伊兰满身伤口大大小小不计其数,星子几乎难以措手,低声叹气,不敢去细想她被俘后的遭遇……星子拣要紧的先行处理。刚稍为就绪,突然听见伊兰嘤咛了一声,她要醒了?星子一慌,不知为何,此时他却希望伊兰能多昏睡一会是一会,虽然终究是于事无补……
“伊兰?”星子硬着头皮唤道,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从这场噩梦中清醒了,会是什么反应呢?
“呃……”伊兰果然低低地吟了一声,缓缓地睁开双眼,眼神却一片茫然,半晌,费力地眨眨眼睛,视线渐渐聚焦于星子面上,喃喃唤道:“尊者?”
“伊兰,你醒了?”星子虽尴尬不敢与伊兰对视,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激动欢喜。
伊兰却不说话,慢慢地转动蓝眸,就着昏黄的烛光环顾四周,最后目光落在了她自己身上。星子刚为她上了药,尚未及穿衣,只是盖了一床深蓝色的毛毯。星子救她时为她遮体的外衣已染了血迹,便从莫不痴的行李中另找出一件青色的长袍来替伊兰披上。伊兰任他摆布,不发一言。
换了衣服,星子于榻前席地而坐,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沉默之中,狭小帐篷内的气氛压抑而古怪。少时,啪的一声轻响,原是帐内唯一一支残烛燃到了尽头,爆出一朵艳丽明亮的灯花,旋即四周归于一片黑暗。
星子连忙起身,另换了一支蜡烛置于榻前。清寒的夜风从帐篷缝隙透进,吹得幽暗烛光摇摆不定。靠帐门处放了一只装水的皮囊,星子倒了一碗水,那水本是以山间积雪所化,寒夜中已是冰冷彻骨,星子暗运内力,将水温热。复回到伊兰身旁,扶她半坐,将水碗递到伊兰唇边,柔声道:“先喝点水吧!”
伊兰想是口渴,也不拒绝,就着星子的手一饮而尽。星子抿了抿唇,方结结巴巴试着解释:“伊兰,这里……是我师父的暂居之地,你已……已经安全了!我师父已以深厚内力为你驱毒,就算没有解药,亦不会有性命之忧,你不必担心。”星子故意不提救她的经过,只报血海之毒可解的喜讯,惟愿藉此激发她活下去的勇气。
伊兰深深地垂下了头,一动不动,仿佛听若未闻。良久,伊兰低语道:“奴婢贱躯,实不足惜。劳动尊者涉险救持,更是罪莫大焉。”
“你,怎么……哎!”星子一愣,张口结舌,不知该怎么安慰她,要是能让她遗忘这一段经历,该有多好!
“尊者,奴婢有一柄剑,不知……”伊兰突然转了话题,丑陋的面容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语气却平稳冷静到了极致,仿佛过去两日那些可怕的遭遇是发生在旁人身上。
伊兰常年蒙着面纱,如今掩饰全无,她仍是风平浪静,丝毫不见劫后余生的惶恐惊惧,或是奇耻大辱留下的痛悔羞惭。她真能这么快就面对现实,随遇而安么?星子不敢相信,伊兰越是这样,星子就越发不安。
“是这个么?”星子忙解下佩在腰间的那柄短剑,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将此剑一并带回,不然现在她问起,须得返回父皇御营去拿,可就十分麻烦了。
“正是,”伊兰扯了扯嘴角,似乎轻轻笑了笑,目光却是凝重,双手接过短剑,捧在胸前:“此剑名为雷伊剑,是色目国王的象征,历代相传。”
星子点头:“我知道,此剑十分重要,故特地为你寻回。”
伊兰抬起眼眸,蓝眸中有点点晶莹的光芒闪动,“尊者寻回此剑,奴婢感激万分,不过,奴婢尚有一事恳求,万望尊者应允。”
“什么事?”星子问,已猜到十之*,心下微微一沉,兜兜转转,真是躲不掉了么?
伊兰未直接回答,双手握住剑柄,倾尽全力将嵌在正中的五彩宝石往下一按,宝石便陷了进去小半,伊兰将宝石向右旋开,那黄金剑柄竟是中空的。伊兰从中取出一件以金色绸缎包裹的物事,仔细地将那绸缎解开,其中是一枚黄玉雕刻的精巧印章,不过鸽子蛋大小。伊兰的语气郑重而平淡:“这便是色目的国宝玉玺。”
“哦?”星子惊奇于短剑中的精密机关,而一夜之间竟亲见赤火、色目两国玉玺,亦是传奇。不过,赤火国的玉玺富丽大气,色目的玉玺却如此小巧玲珑?
伊兰娓娓道来,声音如檐下金铃随风轻响,悦耳动听,讲述这玉玺的故事:“此玉乃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宝物,印于纸绢之上,皆自有金光闪烁,小则小矣,却不是他人仿冒得来。雷伊剑乃色目国王的御剑,但此宝剑中的秘密,唯有历代的国王方知。当年,奴婢的父王自知难以幸免,而王后已有了身孕,便事先将此剑交与王后,安排逃亡,待日后转交与遗月复子。我出生后随圣女来到西突厥,也就带上了此剑。色目灭亡后,阿木达曾四处寻找雷伊剑和玉玺,幸无所得。”
星子听伊兰言下之意,当初色目国虽曾一分为二,阿曼特、阿木达两兄弟各统一方,但宝剑玉玺皆归了阿曼特,显然色目国的先王仍是以长兄阿曼特为正朔。难怪那阿木达心存不忿,兄弟阋墙,以致引狼入室。星子到底是少年心性,伊兰夸口这小小的玉玺是天下独一无二,不由好奇心起,想开口借玉玺一观,又觉冒昧不妥。
伊兰停了停,道:“天方殿中的卓娅,专司与色目联络,以后尊者有什么事找她便是。”
星子一怔,她怎么突然又提到了个不相干的人?忽然醒悟,伊兰展示这玉玺,显然她这些年便是凭此号令色目义军,虽无国王之名,却掌国王之实。她要我与什么卓娅联络,明摆着是托付于我,竟是传位之意么……正犹豫是否仍是断然拒绝,忽又想到,幸好父皇似乎并不知晓雷伊剑的来历,也未发现剑藏玉玺,否则玉玺曾落入他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星子但觉后怕,忍不住道:“你以雷伊剑行刺赤火国王,失手后宝剑落入敌营,若被他得到了玉玺,岂非又另生事端?”语气中已带了几分责备之意。
伊兰闻言低下了头,并不辩解,半晌方喃喃地道:“奴婢擅自行险,酿成大错,几乎无可挽回,罪在不赦。”
伊兰说得如此严重,星子不由后悔。她向来沉稳,怎会不知其中利害?执意要以此剑刺杀父皇,怕是因为这是她父亲转交的遗物,欲告慰阿曼特的在天之灵。唉!伊兰看似冷漠的面纱下,也还有着这样的任性肆意,总比她当个冷冰冰的木头人好。此番她遭遇大难,自己还责怪她,若她有什么想不开,又怎么办?星子无奈叹息一声:“还好没事了,你不用太自责。”
伊兰声音愈发细不可闻:“奴婢……奴婢太过大意,没想到……”后面的话却没说下去。
没想到?是没想到最后关头,我竟然突然现身,拦在她的复仇一剑么?星子仔细思量,若不是自己从蛛丝马迹中察觉异样,她的计划真可谓是万无一失;而我若不是辰旦之子,又怎会以身挡剑?说到底,是我害了她!星子愈发愧疚,亦不再做声。
伊兰已将玉玺复照原样包好,放回剑柄之中,合上机关,天衣无缝,熠熠生辉的宝石,夺人眼目,看不出半点异样。伊兰双手平举着雷伊剑,试图要下跪,已被星子按住。伊兰咬咬嘴唇:“尊者乃圣人临世,奴婢唯求尊者收下此剑。”
伊兰的言下之意,明明白白要星子承担色目王位。前日山巅之上月下对饮,伊兰便有此请求,当时星子毫不犹豫便回绝了。今日伊兰旧话重提,星子却不能如前日那般坚决。如今想来,前夜她便是行刺之前的临终托付,此时显然更是她最大的遗愿了……伊兰心思深沉,非同常人,她落入敌手,遭遇这般侮辱折磨,醒来后不哭不闹,不怨不艾,浑若无事人一般,是否反倒表明她死志已决,难以回转?如今想劝都不知该如何入手,我若再度拒绝,是不是更让她心灰意冷,或是急怒攻心,加重了伤势……但如果我答应,先不说这大违我本意,她心愿已了,岂不是更无牵挂,一死了之?或者我该想个缓兵之计,拖上一段时间,等把她安顿好了再说?
未完待续,欲知后事如何,请登录订阅更多章节。支持作者,支持正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