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旦那醇厚亲切的声音恍惚仍在耳旁回荡:“星子,你该自称儿臣,称朕父皇了。”那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似乎已隔了三生三世……犹记得,开口叫他那声“父皇”是多么艰难,我本不喜欢称他“父皇”。从小时候,我就期待着叫一声“父亲”,叫一声“爹爹”,象世上别的孩子一样,亲密无间地依偎在父亲的膝下,以尽天伦之乐。但他是父亲,更是皇帝,我是他的儿子,却不愿为他的臣僚,不愿让君臣名分成为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爹爹”……这终究是自己的一声梦呓罢了,永远也不能化为现实……
星子眼中如水的光芒渐渐黯淡,缓缓垂下头去,许久不做声,辰旦亦坐在榻上直喘气。半晌,星子俯首及地,动作郑重而庄严:“罪臣……冒犯陛下,实乃万死之罪。”已是改了称呼。罪臣……从出生那一刻,我就带了无尽的罪孽,兜兜转转,永远无法解月兑……
辰旦瞪着匍匐脚下的星子,听他口中吐出“罪臣”二字,呼出一口气,竭力维持着王者威仪:“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罪臣已下令,让天堂堡中的赤火守军以及色目领各处的驻军全数撤退,与大军汇合后撤退回国。料想鲲鹏已在遵命行动了。”星子仍是从容不迫地答道。
辰旦顿了顿,开口问道:“你说吧!这是谁的主使,西突厥和色目的叛贼给了你多少好处?”
在罪己诏之后,下令撤军的消息已算不得什么了。辰旦语气不屑,心里却莫名地不相信,星子竟会被夷人收买而背叛。朕曾花费了多少心思,用尽了多少手段,甚至以皇位相诱,都不能让他倾心效忠俯首帖耳,那些叛贼与他素不相识,难道以什么蛊惑人心的妖法迷住了他?
果然,星子毫不迟疑地否认道:“罪臣并未受谁的主使,这是罪臣的使命,也是罪臣所能想到的代价最小的停战休兵之策。”
“既是使命,怎会无人指使?”辰旦嘴角一撇,冷哼了一声。
“就算有人指使,也仅是上天的指使……”星子声音不卑不亢,更透出几分虔诚肃穆之意。略略迟疑一下,还是下定了决心,事到如今,不如竹筒倒豆子,干干脆脆全数招供。从怀中模出那只厚厚的白色信封,想了想,又加上那副银丝面具,将之覆盖于信封之上,双手递呈辰旦。“罪臣……罪臣欺骗了陛下,罪臣是……便是西突厥的真神使者,也即突厥全军的主帅,两军交战媾和,一应事宜,皆是罪臣一手所为……事情的经过,罪臣已写了一封详尽的奏折,恭请陛下一阅。”
辰旦一看见那银丝面具,顿时如遭雷击,耳中震得嗡嗡作响,辨不出东西南北!几个月来追魂夺命挥之不去的梦魇,竟会出现在星子手上!星子说了些什么已化为一片轰鸣,辰旦只隐约听见“真神使者”四个字,他……他竟然是真神使者?
星子即是突厥军中那装神弄鬼的“妖人”?!就是他凭一己之力,将一场大战搅了个天翻地覆,让朕本已到手的胜利灰飞烟灭,把赤火国万里远征百万大军迫到山穷水尽,无路可退!这一认知便如天外飞来的陨石,势如万钧击中了辰旦的大脑,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似有一道刺眼的红色血光闪过,仿佛想起了什么,又什么都想不起,辰旦脑中一片空白,面色青白,身子晃了几晃,眼睛一闭,便向后倒去。
星子本横下心做慷慨之状,反正也不能再瞒着父皇了,照计划递上事先写好的长信。哪知辰旦连信封都未接过,一看到银丝面具便昏了过去。这下倒是星子着了慌:“父皇!”情不自禁地唤了一声,星子一出口才发觉又违了辰旦的严令,心中颇为懊悔。伸手去探辰旦鼻息,呼吸急促,模模他胸口,心跳亦是紊乱,周身冷汗渗透。星子虽不懂医道,也知他是惊吓震怒而致昏厥。遂盘膝而坐,以掌心抵住辰旦前胸,缓缓度了一股真气进去,护住他心脉。
半晌,辰旦呼吸渐趋平稳,星子扶他平躺榻上,小心地为他盖上锦衾,放下幔帐。拾起免死金牌,无奈地摇摇头,如此滔天大罪,要父皇饶了我,岂止是白日做梦?也罢,且走一步看一步吧,尽量让父皇能接受自己,哪怕是权宜之计,哪怕不能再以父子的名义。
浓黑的夜色已渐渐消退,灰白色的曙光穿透御帐,重帷罗帐浸润着一片温玉般的光泽。时辰不早,父皇的身体要紧,须做些安排。星子模出莫不痴赐下的一瓶白色药膏,挖了少许涂在肿胀的面颊,膏药凉凉滑滑,甚是舒服。星子轻揉片刻,那一道道红肿的指印已消失无踪。暗叹一声,倒是师父想得周到。
星子起身出帐,镇定自若地吩咐侍卫传谕大将昕宇,圣上龙体欠安,全军暂就地驻扎,何时开拔,再候通知。侍卫夜半虽闻帐内偶有争执之声,但听不分明,皇帝不豫,谁又会去多加打听,引火烧身?皆诺诺而应。
星子又命厨下准备好早膳和茶水送来。料理毕,星子返身进帐,见那厚厚的信封不知何时已滑落榻前,信封并未封口,一叠折好的信纸露出了半截。星子拾起信封,想了想,复压在辰旦枕下。银丝面具亦跌落床头,星子将其揣入怀中。鎏金铜炉中的炭火已将熄灭,清晨霜冷露重,寒意袭人,星子便加了几块银丝炭,重新拢起炉火,为帐内聚集一点暖意。
辰旦再度陷入昏睡之中,奇怪的梦境层出不穷。似骑着一匹白马,奔驰在一片望不到尽头的茫茫荒野上。无数的人于马后围捕追杀,男女老幼,形状各异,有的*着身体,有的没了脑袋,有的断了臂膀,有的肚破肠穿,双眼凸出,鲜血淋漓……这些人张牙舞爪地嘶喊着猛扑过来,却听不清喊着什么,也看不清长的什么样貌,只是乱哄哄紧追不舍。
辰旦奋力鞭策胯下坐骑,白马四蹄腾空,似在全速奔跑,两旁景物却又纹丝不动。眼看追兵越来越近,辰旦心急火燎,无计可施。突然,马儿向前一扑,将辰旦猛地摔下马来。辰旦仰面朝天,摔倒在地,动弹不得,正在此时,一柄两尺来长的短剑闪耀着冥殿鬼火般幽暗光芒,无声无息中已刺到眼前!
辰旦眼睁睁看着那道剑光逼近,心中惊惧万分,欲要呼救,张口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欲要躲避,手足却俱酸软无力。依稀见那刺客蒙了一层鹅黄色的面纱,身形婀娜,竟是个姿态曼妙的年轻女子。“我命休矣!”辰旦悲叹。“父皇!”星子突然从地底下冒了出来,大叫一声,一把将辰旦扑倒,以血肉之躯挡住了短剑!
辰旦转过身来,那刺客瞬间已消失不见。辰旦去看星子,那张脸却变成了阿曼特,一双如苍天大海般深邃的蓝眸静静地凝望着辰旦。辰旦被他看得心惊胆战,正待说些什么,突然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日色昏暗,犹如漆漆黑夜突然来临,一颗硕大的血色流星如利箭刺破苍穹,隐没于天际……
“不!”辰旦声嘶力竭地大吼了一声,嗓子似被人堵住了,窒息般透不过气。猛地睁开了眼睛,正对上一双清澈蓝眸,与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星子?”辰旦疑惑地唤了一声,弄不清是真是幻,一时想不起方才发生了什么,只觉心有余悸,说不出的烦闷难受。
星子正跪候在榻前,见辰旦醒来,忙道:“罪臣在此。”递上一盏热茶,“陛下请先喝口水,压压惊。”
辰旦接过白玉茶盏,本能地连饮了数口。浓淡温度都是恰好,辰旦忽觉得眼前情形似曾相识,那是在御书房怀德堂,他彻夜不眠,守候榻前,每次醒来时便有热茶送上……他一直都守在朕身边么?好像有什么不对,辰旦望向四周,天色已大亮,明晃晃的日色透过厚重的帐幕,如透明的刀锋,泛着一层层耀眼白光,刺得人眼睛生疼。辰旦渐渐想起了昏厥之前的诸般情事,啊!他曾给朕下药,朕竟然还敢喝他递上的茶水,朕……朕昏了头找死吗?
玉盏中的水已喝下大半,此时要后悔也来不及,“砰”的一下,辰旦重重地将杯盏往榻前的小几上一顿,水花溅起,洒了星子一身。星子猜到辰旦的心思,忙拿起茶杯喝了几口,苦笑一下,叩首道:“罪臣僭越了。陛下,这水中绝没有放任何别的东西。罪臣再不敢做那样的事了。”
辰旦怒火难平,见星子此时仍规规矩矩跪在榻前,暗想,他犯下了滔天罪孽,仍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惫懒样子,朕与他逞口舌之利又有何益?他若要害朕的性命,倒是有无数机会,不必再于饮水食物中下毒。他叛君叛国,叛了个彻底,却又口口声声认罪求恕。他不杀朕,定是有更大的图谋,朕须得千万小心应付,莫要再被他骗了。
辰旦到底曾经过无数大风大浪,很快冷静下来。眼角忽瞥见玉枕下压着的那厚厚的信封,便撑着坐起身,拿过信封,抽出信笺,仔细地读了起来。他心中有了准备,不象方才那般惊慌失措,只是时而手指微微颤抖,泄露了些许内心的情绪。星子则垂眸跪侍,犹如等候宣判的囚徒。
星子于信中从那次被莫不痴带走讲起,到新月城探营,倒与星子前几日救驾后初见时所言大同小异。后面则谈到了进入突厥寻求解药,误入突厥军中,不幸被生擒后押往安拉城,机缘巧合,被突厥人当成了真神使者,并赴天门山开示神谕。星子因感念突厥色目深受战乱侵略之苦,不忍见生灵涂炭,终决心助其一臂之力。
星子知道,不管自己说什么,都不可能得到父皇的谅解,而“野鸽子”“自由的灵魂”之类,更非父皇所能理解,因此并未详述一己苦衷。此外,星子有意无意尽量避开了和伊兰、尼娜相关的事情,也未告诉辰旦自己已成为色目之主。
不多时,辰旦已看完了长信,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后,辰旦陷入了沉思。不管星子所言有几分可信,他是所谓的“真神使者”,已是确凿无疑!呵呵,朕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本早就发现了诸多蛛丝马迹,本早就起了怀疑,朕却宁愿相信他绝不会与朕为敌!真是被鬼迷了心窍!原来奇袭左路军,力擒先锋兆忠,夜闯赤火营,留下血书警告,乃至让朕夜夜四面楚歌,扰乱朕的军心,件件桩桩都是他一手所为!他还敢三番五次地修书来威胁朕侮辱朕!想起随白羽飞入阵中流传甚广的“告赤火国全体将士书”,辰旦胸口一阵阵闷痛……而此后他矫诏议和,放人撤军就更是顺理成章不在话下了!
什么天命神谕,辰旦自是嗤之以鼻全然不信,拿这些神魔妖道来唬人?朕还是堂堂正正的天子呢!这世上,谁打下了江山谁就坐江山,谁坐了江山谁就是受命于天,成王败寇才是永恒的天道!
然而,辰旦愤怒之外,却更有难言的恐惧挥之不去。安拉城下所见的一幕历历在目,金甲映日,蓝剑烁辉,一袭黑衣徒步登城如履平地,纵横万军之中视如无人,那如流星赶月般飞箭追魂直取主帅头颅……今日回想,依然如万丈惊涛汹涌澎湃,惊心动魄!
辰旦下意识抬头瞄一眼星子,见他一直安安静静地跪在面前,双手垂在身侧,微低了蓝眸,长而卷曲的睫毛轻轻扑闪着,一副全然无辜无害的待罪羔羊的模样。他这种乖巧顺从的样子,蒙蔽了朕多久!朕该早除了他这祸患!朕千辛万苦得来这皇位,如履薄冰,从不曾轻信于人,却被他骗得团团转。上一回他中毒不报,以死相挟,这一回更公然叛国,与朕为敌。而现今所谓坦白自首的举动,又是所为何来?他还想朕原谅他,留下他的性命?是要挟天子以令天下吗?
辰旦明白,星子虽然近在身前,触手可及,以他的身手,朕却没有把握能将他一举捉住处治,他若铤而走险,反是棘手,辰旦不敢冒险。回想上回他夜袭中军营,留下三具无头尸体并一封血书,更是背脊一阵阵发凉。
犹记当初他勾结箫尺叛出京城,朕派了大队人马将他从太贺山临海村押回京审讯,他即趁机挟持了刑部的良大人。后来朕赶到石牢,只凭片言只语,他却甘心束手被擒,朕以为他是被朕的天威所摄,但如今……辰旦已没有了当时的自信,思索半阵,仍想不出万无一失的良策。不得不承认,自己遇到了生平的头号劲敌,可恨朕坐拥万军,此时竟无用武之地,一帮大内侍卫也俱是些不中用的酒囊饭袋!谁能为朕清君侧?待朕觅得高人,就将他们全数削职降俸、扫地出门,但眼下仍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对了,当时是因他有养母乡亲被扣在朕手中,方能俯首帖耳。现今他养母阿贞虽已死了,他却不知道,朕仍可利用之。如漆黑夜空中一道闪电划过心间,辰旦有了个计较。
辰旦徐徐放下那封信,一直垂首跪候的星子却抬起头来,蓝眸中仍有点点泪光,声音里带了哀肯之意:“陛下既已看完了罪臣的奏折,还请陛下即刻毁去,万勿令旁人知晓。”
“为何?”辰旦冷笑一声,“你是想消灭罪证么?”
辰旦话方出口,忽回过神来,朕败给突厥也就罢了,世上本无常胜之军,最多军事外政让人诟病而已。但如果让旁人知道,是朕恩宠亲封的“义子”摇身一变当上了突厥的真神使者……战场上与朕为敌,步步相逼,朕拿他无可奈何,屡战屡败,机关算尽仍是频频受制,不得不仓皇撤退,狼狈逃跑……朕却丝毫未看出他的真面目,他摇身一变回营后仍能深得朕的信任,在赤火军中亦为所欲为,甚至能借朕之名,投降议和……
此事一旦泄露出去,不吝于昭告天下,朕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不但十足十地昏庸无能,更是个不折不扣的白痴傻子,被一个黄毛小子骗得不知东西南北,摆了一道又一道还把他当成宝贝。朕的威名堕地,传为千古笑柄,以后还能让谁敬服?这简直比罪己诏更丢人更可怕!
君王御极万方,光凭武力是远远不够的,须得天下臣民衷心膺服,视之为圣为神,具有无上神力而威不可测。若让愚夫愚妇揭开了这层面纱,认为皇帝人人都当得,谁做都不比朕差,或是让臣僚察觉朕的弱点,有了可乘之机,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朕一生的苦心经营,将顷刻毁于一旦。辰旦懂得其中利害,恨得几乎咬碎一口钢牙。
果然星子叩首道:“罪臣绝无意推诿罪责,只是此事若不慎传扬出去,恐怕有损陛下的英名。陛下欲治臣之罪,借用其他名义也是一样,臣绝不会抵赖推月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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