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玩意”飘扬在她指间,所有盯着的人,眼神都直了。
浅蓝软缎,光泽莹润,飘逸若云,明显质料不凡,就是造型有点奇怪,长方形,带着横褶皱,又怪模怪样剪掉了两角,看起来帕子不像帕子,肚兜不像肚兜。
但造型再怪异,也不能掩盖其上刺绣技艺惊人。
金线绣万丈天光,银线绣无涯云影,巧妙地使用了刺绣针法中最为难学的“乱孱”,将金银二色丝线交错层叠,恰如层层云影,万里长天,日光云色交相辉映,壮丽瑰美,展开间,便似见长空如洗,飞云乱渡。
天光,云影。
近乎于传说中的神绣,以简单二色辅以绝顶绣法而成的绝代精品,哪怕形状怪异,哪怕皱皱巴巴,哪怕还染了点可疑的紫色污渍,但那针法、配色、绣工,无可比拟。
很多人揉眼睛,再揉眼睛,想要说不可能,想要说这就是刚才晋国公那腰带,但刚才众目睽睽之下,那腰带被撕碎,大家都亲眼所见,现在想必已经和那些踩烂的水果一起被扔了,怎么可能完整无缺再次出现?
更何况,众人一看再看之后,发现这幅绣品虽然也是天光云影图,但比原图似乎少了不少云朵,应该不是原品。
众人难抑惊讶——难道这位还不知名字的邰家小姐,才是真正深藏不露的绝世女红高手?
容楚却缓缓眯起眼睛。
只有他才知道,这一幅,就是刚才撕碎的那一幅。
哪怕太史阑做了伪装,把双层腰带拆开,胡乱剪掉两只角,拆去了部分刺绣改变了原图格局,但他还是一眼看出来,那是他的东西。
因为那浅蓝软缎也不是凡品,他可以确定,最起码在这安州,没人能拿出同样的东西。
更重要的是,他所有的随身物品,其实都有他的标记,只是别人发现不了而已。
“国公,这……”安州府尹和邰柏都走了过来,前者脸色奇异,后者喜悦中暗含恼怒。
邰柏此刻既喜且忧——邰世涛拔头筹是好事,但世兰是皇家弃妃,怎可和任何男子有牵扯?那是抄家灭族大罪!
本来世薇胜出最好不过,嫁一个庶女做晋国公的妾,于他也不失安州总管的颜面,谁知道世兰忽然从天而降……邰柏脸色变幻,心中又疑惑又恼恨,看太史阑的眼色森凉。
容楚将他的脸色看在眼底,眼底微光一闪,含笑道:“胜负已分,何须问我?”
一直失魂落魄的邰世薇,忽然尖叫一声,掩面奔了出去,撞在一个妇人身上,钗环都掉了,她却似未觉,一路跌跌撞撞远去了。
太史阑连表情都没有,在众人惊叹热切的眼神中,收回手,忽然觉得鼻子痒,抓着那块价值万金的浅蓝软缎,就准备去擦鼻涕——
众人哀叹声未起,她的手臂忽然被架住,芝兰青桂独特香气传来,那人贴得极近,在她耳侧幽幽道:“姑娘,你说,我的腰带,是怎么被你恢复的呢?”
他声音轻轻,俯在她耳侧软语,神态旖旎,看起来不像是看破她秘密寻根究底,倒像情侣耳鬓厮磨。
周围女子们立即眼神发蓝,眼底霹雳笼罩方圆三丈,足可将太史阑碎尸万段。
太史阑嫌弃地摆摆头,让出他的气息笼罩范围,转头对上那人秋水明澈而又深意若许的眸子,眼神毫不退让,“想知道?”
容楚有些微微诧异她竟然没否认,微笑道,“你我此心一同,为何要隐瞒呢?”
“半斤胭脂,半斤机诈,”太史阑伸出手指,点住他胸膛,“这样的心,别拿来和我比。”
“哎哟,你说得我心痛,又点得我心跳。”容楚笑,挺挺胸,半真半假语气。
太史阑不屑地看他一眼——这男人好像还会卖萌!
赶紧收回手指,“想知道,就凭自己本事找答案。”伸手对那十个一直沉默伫立的护卫一招,转身就走。
她不怕容楚反悔,这种人,再调笑万端,骨子里都骄傲得无可比拟。
身后脚步齐整,那些精英护卫果然跟了来,太史阑感觉到落在后背的目光不善,心中也微微有些诧异,看来容楚这些手下对他很是爱戴,看见她对容楚态度不佳便也对她没好脸色,真看不出,容楚这么懒散阴险,也能得人忠诚若此。
不过那齐整的,一听就训练有素的脚步声里,好像有那么一点不协调……
太史阑转身,就看见身后,多了个不协调的人。
“你跟来干什么?我没空照顾你。”她皱眉。
容楚瞟她一眼,这世上有人爱他有人恨他有人顾忌他嫉妒他,但无论怎样的感情,都是在乎他的存在,只有眼前这个奇葩女人,真正地视他若无物。
那并不是轻视,而是她的世界,没有他的存在。
他忽然想知道,那个世界,是不是只有黑白二色,是不是永远冰封山峦,是不是一剑擎天,永不和谁双峰并立?
“我有空游山。”他微笑,慢吞吞地,“并让我的护卫们给我带路。”
他对太史阑微笑,此刻她站在护卫前头,看起来就像他的探路者。
太史阑盯他一眼,一言不发转头。
斗嘴非她所愿也,有机会痛揍之也。
“他叫什么名字?”容楚走了一阵,貌似很随意地问。
他知道,对太史阑发问,越直接越好,绕弯子她不理你。
果然太史阑立即答:“李近雪。”
容楚将这个名字在心里过了一遍,觉得陌生,模着下巴想,姓李的果然都不是好东西。
太史阑却在观察那些护卫,一路上山,她很快就发现,容楚口中“以一当千”的精锐护卫,果然不是白扯的。
几乎刚走出几步,那些护卫已经超越了她的步子,她也发觉自己反而拖累了大家,便指出李近雪落下的方位,护卫们听明白后,一个队长模样的人发布了一连串命令,随即这些人立即散开在山道上。
太史阑眼看他们飞速纵跃过草尖,青色的身形化作一道道流光,一半人直扑那道山缝,一半人掠向底下溪流;看见他们即使在飞跃中依旧形成阵型,随时都可以互相呼应支援;看见他们到达目的地之后,一声呼哨,各自散开,每个人毫不犹豫选取搜索点,每个搜索点都扼住整座山最适合隐藏的地点,并辐射周围地域,笼罩李近雪能够落入的所有可能部位。
整个布置所花时辰不超过半刻钟。
精准、迅速、高效、配合无间。
当真十人可抵千军。
看见这样的“护卫”,只让人会对他们的主人心中发寒。
太史阑瞟一眼容楚,他负手看手下行动,并无得色,甚至微微皱眉,似乎还不太满意。
她挪挪身子,离这危险的人更远一点。
天色渐暗,一声声传报响起。
“溪中,没有!”
“裂缝,没有!”
“左麓山沟,没有!”
“右麓,没有!”
太史阑皱起眉——怎么可能?都没有?
她相信这些精锐护卫的能力,他们这样的搜索,别说大活人或尸体,一根手指都能找到。
天色渐渐幽沉,隐约可见山下谷底的人群都在离开,山间起了淡淡的岚气,四面景物笼罩在一片浅浅的青色中,像蒙了尘的名画。
“看样子你那朋友自己离开了,天色已晚,这里夜间据说不太平,该下山了。”容楚立在那处山缝边,碧树青花黑山石,衬他素衣如雪,眉目如画,清爽得让人瞧了眼珠都似被洗亮。
太史阑眼珠子里却连惊艳之色都没有,好像没听见他的话,抬头看看山顶,忽然道:“那里有屋子。”
靠近山巅处,绿树掩映间,确实露出一角竹屋的棚顶,在这岚气空濛的山中,若隐若现。
“那里已经过了这座山头,并且,你朋友是掉下去,不是飞上天。”容楚看着那一角屋顶,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你走吧。”太史阑不反驳不赞同,俯身束了束自己的裤脚,她披风里穿的是邰世竹的骑装,南齐虽不好武,但受周边大燕云雷诸地影响,大家女子也有学骑射的,引为时尚。
容楚一看她那表情就知道自己又说了废话,她八成是要自己上山了。
“主子……”护卫赵十三走了过来,神情肃然低声道,“这屋子看来不甚妥当,属下们来安州就搜过整座山,根本没有这座屋子,主子千金之躯,不可轻涉险地,请容属下们护送您下山。”
“你说得很对。”容楚微笑,答。赵十三正在又欢喜又诧异主子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时,听见他悠悠道,“我们搜过的山,占有的地盘,突然冒出一座竹屋,而我们居然不知道,这难道不是对我的侮辱吗?遇上侮辱而无声退却,这难道是我容楚吗?”
赵十三:“……”
碰了一鼻子灰的护卫讪讪退下,忠诚地昂起头,避免自己眼神里,冒出对主子瞬间不屑的光辉。
其实、也许、大概、好像……遇上侮辱先无声退却,然后在对方得意时冷不丁冲出来宰了他,不才是您容楚吗……
“被侮辱”的晋国公,走在太史阑的身边,一点被侮辱的愤怒都没有,一路看花看水,指点风物,悠哉悠哉。
匆匆走在他前面的太史阑,这回好像是他的导游。
山路并不好走,太史“导游”又浑身疼痛,走得歪歪斜斜,时不时一个踉跄,容楚也不扶。
“春花好美……”容楚左顾右盼。
太史阑走她的路。
“碧水好清……”容楚对水弄影。
太史阑走她的路。
“这条蛇甚是可爱。”容楚语气赞叹。
太史阑跳起,避开了一条躲在草丛中,阴险地盯着她脚踝的毒蛇。
“此乃何人何物所留……”容楚缓缓沉思。
“噗哧。”太史阑一脚踩进了某堆动物的粪便里。
“好臭。”容楚终于说完下半句。
容楚胜。
太史阑面无表情掏出“天光云影”锦布就擦。
然后被容楚架住,经过讨价还价,换来干净布带和一名护卫的靴子,太史阑套在鞋子外面,那靴子近乎军靴,结实耐用,她走路稳当许多。
太史阑胜。
天黑之前,两人连同护卫站在了竹屋外面。
这是一座陈旧的竹屋,处处可见被山间湿气浸润出的暗沉霉斑,搭建得也很松散,山风过,整个屋子都发出各种细碎怪异的微响,让人想起一切关于大山和月夜的恐怖传说。
容楚盯着太史阑,以为她必然要鲁莽地直奔而入,查找她朋友是否在此处的,不想太史阑稳稳站着,月兑下了套在脚上的靴子,掂了掂,看那模样准备用靴子砸门,这让献出靴子的那位倒霉护卫脸抽了又抽。
容楚却觉得满意——还挺小心的。
随即他就不满意了——太史阑一边在寻找最合理的方位准备砸门,一边不动声色地移到了他身后。
这让容楚的脸也险些抽了又抽——什么意思?你怕砸开门之后有机关射出,所以拿我当挡箭牌?
靴子还没砸出去,门忽然无声无息开了。
所有人一抬眼,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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