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红脸老者立即大步过来,脸上阴霾未散,一边命人抬郑峪去治伤,一边皱眉挡住太史阑。
“你这选课单从何而来?”
“郑先生给的。”
“这不是你们用的,”红脸老者语气淡淡,“放回去。”
“院正大人?”
“嗯?”红脸老者一怔。
“你主管什么?”
“我……”红脸老者不防太史阑突兀的问题,怔一会才答,“主管二五营内外交联事务及教官管理……”
“郑峪管理什么?”
“选课事务。”
“全权?”
“全权。”红脸老者脸色有点难看了,但还是如实回答。
“各司其职,各自无干。”太史阑道,“郑峪允许我们这样选课,你要拦,先问郑峪。”
红脸老者张张嘴,回头看看被抬走的郑峪——伤得小命去了半条,怎么问?
“郑峪全权管理选课事务,也是我们授予的权力。”一个中年汉子一直冷冷看着太史阑,此刻忽然开口,“我们自然也可以收回。”
太史阑回身,看着他。
“现在,”中年汉子发青的脸上,浮现一抹冷笑,“我将提请总院大人,收回郑峪的选课事务权力,改为我亲自掌理,而我,”他指指自己鼻子,“不允许。”
他对太史阑摊开手掌,“交回选课单,我可以不记你这次犯过。”
“这位是营副,”沈梅花在背后悄悄戳太史阑,“郑家的人……”
太史阑正要说话,蓦然花寻欢倒拖着枪又走回来,把枪一顿,笑道:“老郑,你这话虽然也对,不过我倒想起了咱二五营还有个规矩?”
“女人插什么嘴?你懂什么?”那郑营副横眉以对。
“懂你小弟弟这么短!”花寻欢柳眉一竖,中指一比。
“你……”
太史阑膜拜……
“晋国公曾经定过一条规矩,只是这么多年没有用过,咱们都忘了。”花寻欢哈哈一笑,得意洋洋地道,“但凡学生,四中有一者对某项规矩不服,便可提请总院署进行修改。”
四分之一学生提出抗议,可修改营规。太史阑数数人头,寒门子弟占三分之一以上,但问题是,这三分之一,都敢站出来么?
有邱唐那种背弃自己出身,攀附贵族的子弟存在,就有更多懦弱的人。
苏亚渴望地看着太史阑手上的单子,又渴望地看向人群,太史阑心中倒不看好,真有那勇气,这营内规矩也不会延续这么久。
她捧着单子,慢慢走近人群。
寒门子弟们面色都很古怪——激动、紧张、担忧、犹豫……人人都僵硬不动。
太史阑从他们面前慢慢走过。
大多人犹犹豫豫不敢接,手伸出来,又缩回去。不敢接的,太史阑看也不看,直接走过去。
她无兴趣多事,也无兴趣做寒门领袖,她只要公平,只要在任何地方,不低人一等,拥有选择自由的公平。
自己都没勇气站起来的懦夫,她不扶。
走了一圈,没人敢接,她唇角淡淡一撇,将单子叠起来,准备撕掉。
景泰蓝一直愣愣看着她的举动,忽然拉了拉她衣襟,太史阑蹲。
“他们为什么不要?”
“因为他们没有勇气。”太史阑看着孩子清澈的眼睛。
“你给他们……”景泰蓝胖胖的手指头指向那些人,被这孩子指住的人,都羞愧地低头。
“没有勇气的人,给了,他们也握不住。”
景泰蓝似懂非懂地听着,人们在孩子清亮而不解的眼神里,目光躲闪。
太史阑伸手撕单子。
一只手按住了她,是苏亚,她当先取了一张。
又一只手伸出来,手白白细细。
水蛇腰小白脸攻萧大强,拿着选课单转手交给熊小佳,对太史阑笑了笑,“小佳想当个真正的战士。”
疤脸大汉熊小佳,也抽了一张交给萧大强,“强强适合学箭术。”
两人含情脉脉互视一笑,互相搂住,齐声道:“给学就学,不给,大不了我们私奔去!”
景泰蓝热泪盈眶四十五度天使角仰望。
太史阑默默抚平了臂上的鸡皮疙瘩。
有人带头,越来越多的人默默走出来,虽然他们神情不一,或坦然,或闪躲,或犹豫,但最终还是顶着二五营高官们的目光,都选择抽去了选课单。
太史阑发现,女子几乎都选择了支持,在二五营,女子是真正凑数的那一群,地位最下等。然而地位的低下,不曾抹去深藏的血性。
自古,风尘女子多奇人。
人群中忽然伸出一只手,飞快地抽去一张选课单,速度之快像生怕自己反悔,动作之躲闪像生怕被人看见。
是沈梅花。
渐渐没有人走出来,太史阑数了数,一百多人,离四分之一还差一点。
她也没什么遗憾,将剩下的选课单抛了抛——那些选择站出来的人,即使今日没有成功,也已经在心中种下了不甘的种子,终有一日,萌芽绽开,起于自我的山河。
景泰蓝忽然走了过去。
他捡起地上的单子,抓在手里,摇摇摆摆地走到那些没拿选课单的寒门学生面前,笑呵呵偏头看着他们。
大家都以为,这女圭女圭大概是要把单子塞他们手里,人人脸色苍白,紧张而犹豫不决。
太史阑抱着胸,看着她的半路儿子,想知道这几天的教育成果。
景泰蓝砸吧砸吧嘴,选了一个看起来最高大彪悍的寒门学子,拿了一张选课单,放在他面前的地上。
那人下意识退后一步,随即觉得自己怎么在一个孩子面前这么紧张,咽了口唾沫,又勉强站定,眼神却忐忑不安。
景泰蓝还是笑嘻嘻地偏头看着他,把单子往他面前踢了踢,然后,解裤子。
“哗啦啦。”
一泡尿精准地撒在单子上。
单子迅速渥软,烂掉,泡散在泥土中……
那男子脸色惨白,踉跄退后一步,那泡童子尿,就好像忽然浇在了他脸上。
不仅是他,周围所有没拿单子的寒门子弟,刹那间都面无人色。
这才是最大的侮辱,比劈面一个耳光更响,更摧人心志。
四面目光惊异,都盯住那笑嘻嘻的女圭女圭,人人屏息,安静得落针可闻。
谁也没想到,今日这风波冲突不断的二五营,未来驰名南齐的传奇人物们,各自初展风华的时刻,最无声处起惊雷、沉默里霹雳一击,竟来自那两岁女圭女圭。
这下,不待景泰蓝走到下一个人面前,撒第二泡尿,剩下那些人的手拼命地伸过来,纷纷抢走了单子。
一眨眼,地上空无一物。
景泰蓝满意地眨眨眼睛,吐出一口长气,小肚子一挺。
哗啦啦剩下的尿液浇在人群脚前。
敢情刚才他还留着肚子,怕一泡尿不够解决问题。
真是深谋远虑,思虑周详。
太史阑此时才过来,给他穿上裤子,一边道:“下次不要憋尿,对身体不好。”
“可是如果一泡尿不够怎么办?”景泰蓝女乃声女乃气问。
“你可以便便。”
“便便不够怎么办?”
“吐口水。”
全场静默——果然有其子必有其母。
原来彪悍就是这么养成的。
太史阑转身,将空空的两手往众位高层面前一摊,笔直而立,声传全场。
“现有,寒门学生一百四十六名,一致要求更改学院选课制度,允许寒门学子,学习四科任何一门课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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