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驱除了拉玛苏的瘟疫遗迹上,筋疲力尽的米诺尔,一个人坐在路面上。
旁边站着从马背上下来的蓝格尔。铠甲和獠牙都已经复原。赛特一降落地面,似乎就开始勘察瘟疫现场,不停地跑来跑去。贝纳迪克特的几只权天使,把现场保护甩给米诺呃等人,飞去给主人报告了。
雪弗莱和朱利安也陆续赶到。
莉可并没在米诺尔身边,还站在稍微离开一点点独角兽旁边。另一旁的雪弗莱早已惫不堪,双手背上,各持一袋包裹,里面全是莉可从家里带来的衣物,食品,日常用品等。
赶到的雪弗莱看到现场瘟疫已被祓濯,长舒一口气,看到旁边若无其事地莉可,只有苦笑,
“我说,那位大小姐,仗也打完了,是不是该关照我一下。”
莉可充耳不闻,怔怔看着米诺尔和蓝格尔,
“米诺尔,怎么又跟这些来路不明的家伙。”
只是如此喃喃一句后,一脸复杂的表情地沉默起来。
米诺尔和蓝格尔都体贴地离开了莉可身边。
全员都没这么说话。吵闹的权天使已经离开,因此给让人如此感觉吧。况且,连欢欣雀跃的气力,都已没有了。最后才赶到的蓝格尔暂且不说,米诺尔和莉可都累的快要倒地了。
米诺尔坐在青板路面上,两手撑在身后,
“可是啊——”
说着苦笑起来。
“真是了不得的一天啊。”
这一句话已经将一切都总结起来。蓝格尔也一脸苦笑,应道“是啊”。
实际上,从实战考试开始以来、过了还不到半天,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如此繁多的事件——而且每一件都是重大的事件,接连不断地袭来。连心情的整理都无法完成,这说是当然确实也是当然吧。毕竟,就在今天早上为止,米诺尔担忧的不过是能不能升级这样的事情而。瘟疫什么的、“守护骑士”什么的,高阶瘟疫什么的。这种大事件,作为知识虽然是知道,而且,也知道自己就身在跟这些同属魔法界的、圣徒会中,却只认为那不过是跟日常毫无关系的东西而已。
当然,对于蓝格尔身上的事情,也是如此。听到考试内容时虽然担心了一下,即便如此,竟然会出现人类亡灵化的征兆什么的,并没有认真地考虑过。就是如此信任周围的大人们——蓝格尔的主任医师、院长,监督实战考试的讲师们,还有自己所属的神圣学院这个组织。无论发生什么事,自己的日常都有大人们来守护。
然而,这是错误的,今天的米诺尔,总算认识到这一点了。
并不是大人们不愿保护自己。只是,他们也有办得到的事情和办不到的事情。
即便是实战的讲师,也有他们无法应对的事态发生。即便是神圣学院,也无法保护学生毫发无伤。连骑士团,最后在完成瘟疫祓濯之时也带来了这么严重的损害。甚至,即便是圣堂教会的王牌“守护骑士”,也不是万能的超人。既有像堂吉柯德这样的不靠谱班任,也有像佩罗德这样令人不快的人。
米诺尔一直相信大人们会守护自己到最后。同时也从来没有想过这种认识是错误的。实战讲师挺身而出保护自己一行人的身子,米诺尔无法忘怀。
然而另一方面,自己已经应该要知道。盲信周围的大人们将一切都委托与他们,这不是“信任”而是“倚赖”。在依赖大人们之前,该先依赖“自己”。
依赖自己,全身心地努力……。这样还有不足的地方的话,相信周围的人们会来支援。这才是真正的“信任”、又或者说是“信赖”吧。
“……不努力的话啊……”
打倒拉玛苏后,脑中来去的竟然是这样的感想,实在想都没有想过。通往传奇英雄的路途,比起米诺尔的想象更为残酷。不,这大概并不限于英雄的领域吧。长大成人,应该是很艰辛的事情吧,一定。
“……话说回来,还真的没想过能驾御亡灵啊。……怎么样?蓝格尔?还顺利么?”
放下沉甸甸的包裹坐在路面上,雪弗莱抬头仰望身边的蓝格尔。只是,在强装平静的外表下,心中深处还有着动摇和紧张。
毕竟,刚刚才和即将亡灵化的蓝格尔实打实地干了一架。即便是蓝格尔,像这样若无其事的面对雪弗莱,心中其实还有着几分芥蒂的话那也是当然的。
然而蓝格尔说道,
“怎样呢,”
和平时完全一样惮度,嘴唇弯起讽刺的弧度。
“刚才不过是第一次的‘试运行’呢。还说不上什么啊。”
“……总觉得有点危险啊。原混混和亡灵什么的。不但是给亡灵送金箍棒,简直就是给亡灵送大刀吧。”
“说话口气可得注意哦,雪弗莱。万一我亡灵化了的时候,第一个吃的,大概是你哦。从头开始,噼里啪啦地。”
故意露齿一笑的蓝格尔。这张笑容,让雪弗莱心中仅有的意思疑惑也融化了。
一旁将一切看在眼里的米诺尔也再次确信了。
蓝格尔值得“信赖”。
“下次亡灵化的时候先提醒一下,你刚才你模样我都不认识了。”
“呼。打倒了拉玛苏,就自鸣得意起来了。八首杖里面灌满的是谁的力量,可别忘记了哦。”
“你还不知道之前我们的苦劳吧?在快要结束的时候才冒出来,还好意思说?”
“可怜的我被不知道哪位先生揍晕了啊。这样还担心着跑来了,以我来说还真是有精神啊。”
两人一边拌嘴一边斜眼互相睥睨。
表情先松垮的,是米诺尔。
“你啊,意外地是个劳苦命啊。”
“啊啊。老实说我有自信运气比你还差。”
只是啊,蓝格尔忽然露出认真的表情,
“这次也是跟你一起,像往常一样到了快支撑不住的地步才勉强逆转了。毕竟是遇上了鬼神差点变成了亡灵,即便如此我还是被救了一命。并且,才能像这样站在这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遇上了鬼神?那是什么役魔?”
看着一脸疑惑的米诺尔,蓝格尔不禁苦笑“笨蛋”。
“也遇上了鬼神,也遇上了你们。我这样也觉得满足了,就是这样。”
蓝格尔以少有的、像少年般率直的语气说道。
米诺尔眨着眼,仰望着好友。
接着,旁边的雪弗莱不怀好意地笑了,
“哈啊?怎么了蓝格尔?你今晚一晚上,不是把一生的‘青春’的过完了吧?”
“……也是。忘记了吧。”
蓝格尔羞涩地自嘲道,别开了脸。
雪弗莱紧咬住不放,
“不干。绝对不会忘记~”
雪弗莱一改坐姿变成盘膝坐,两手抱着脚踝,咧嘴笑了。蓝格尔不好意思地敲了下损友的后脑。
☆
另一边,不知何时起赛特扑扇着两耳,在远处不安地看着三个男人的对话。一副想着回到主人身边的表情,却抓不准时机。
这时,
“——赛特。”
与独角兽亲昵着的朱利安,小声地向赛特招手道。
朱利安会叫唤赛特实在是少有。赛特一面吃惊,一面走近朱利安身边。
“不行啊。不要打扰他们。”
朱利安以少女的声音如此说道,提醒赛特。只是虽然台词一副大人样,表情却是明显地在忍耐。赛特不情不愿地答道“明白”。
朱利安小声叹了口气。
接着,和赛特一起凝望着米诺尔,雪弗莱和蓝格尔的背影。
虽然心中对于似乎看穿了一切的父亲的行动无法置之不理,然而同时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父亲的真意,朱利安不可能明白。而且,对于把兰斯洛特送来一事,单纯地是件该感谢的事情。
自己现在和米诺尔还有蓝格尔一起,走在同一条路上。这条路上,将来还有很多严峻的事态等待着吧。然而,只要不忘记自己这一班人是同心同意的,就能越过。就像今天一样。
“只是……”
赛特忽然漏出了一句。赛特的视线还是投向主人以及其损友。两人不知何时开始又在相对笑着互相取笑。
“……如此时刻,实在羡慕男子。”
朱利安对努起嘴巴的赛特笑着,说“是呢”,打心底同意她的话。
对于男子之间的友情,只能在圈外遥望。
“男孩子的那种关系,有点——狡猾呢。”
说着,朱利安耸肩,把脸庞埋进制服衣领中。
正是这时。
莉可虽然也不愿意打搅三个男人的美好时光,不过看着另外两个对米诺尔毛手毛脚的男人,已经用脚尖在松软的泥巴地上书写了好几个诅咒——去死,去死,去死······
原因无他,莉可已经将本次事件归咎于除米诺尔外的所有当事人。
然而,
一只黑色独角兽踏进了十字路口。
没有任何预兆的。米诺尔慌忙站起,蓝格尔和雪弗莱、赛特也吃惊地注视黑色独角兽。
因为一直没有马车驶来,以为这一边的道路已经封锁起来了。不,事实上确实应该进行了交通管制。若非如此,即便是在深夜,园林大道上也不可能人影都没有一个。
“封、封锁解除了么?”
米诺尔低声道,蓝格尔和雪弗莱闻言也是同感。
而且,奇妙的是那只黑色独角兽,缓缓地徐行。并且还向着十字路口的正中央。而且,虽然是高级的魔兽,为何却完全没有生命气息。也没有任何马蹄声响,简直像在冰上滑行一样。
雪弗莱和蓝格尔,向着朱利安所坐着的独角兽一方后退。
这时,黑色独角兽无声的一转方向,正好在拉玛苏曾经停留过的地点上,侧面对着米诺尔等人停下动作了。这时,米诺尔终于发出了“啊”一声。同时莉可,还有朱利安等人都察觉了。
独角兽后面拉着一节没有车轮的车厢。不但如此,还微微地浮在空中。想来因为拉玛苏的挣扎,这一带的青板路面都裂开了缝隙。不论是怎样的高级马车,也不可能无声地滑动。
当然,周围一带已经被强力的结界包围起来这一点,圣徒会的学生们不可能察觉到。
米诺尔等人愕然地注视独角兽马车。车厢上面对这边的后座窗口,咝地开始降下。
赛特的两耳和尾巴上的毛全都竖起,叫道“米诺尔大人!”,声音中充满至今为止表露过的紧张感。
接着
“——晚上好。”
后座的深处——包围在黑暗中的车厢内,有声音流出。
年轻的、包含着丰富感情的声音。
然而,下一瞬间,
噗——
车内的亮起光线,颠覆了这一印象。
光线应该是车内的灯光吧。分外地朦胧,简直像是蜡烛的火焰般的亮光。而在这光线照亮的阴暗车厢中浮现的,是满脸沟壑、一眼看出是高龄的——让人不禁误以为是木乃伊、如此高龄的老人。
白发如霜,梳向脑后,颈部以下包裹在漆黑外套中。而且,在这片惨淡的黑暗中,还戴着如血般赤红但阳镜。
一切都异常地“异样”。黑色的独角兽也是。朦胧的光亮也是。在光亮下浮现的老人也是。仔细一看,窗口中的距离感也很怪异。很明显照亮的只有老人,座席和内装沉没在黑暗中。车窗摇下的窗口对面,简直就像通往另外一个世界似的。
这时,在“窗”后的老人,对米诺尔等人道。
“本想着多少回收一点,看来是形迹不留地祓濯了呢。啊也好,啊也好。今夜实是看了一场好戏。”
老人快活地说道。然而,一反语调中的快活,老人的表情完全一点都没有变化。只是用机械一般振动着的嘴唇,把话语道出而已。
米诺尔如冻僵了般无法动弹。雪弗莱、蓝格尔、连赛特也是。像是被看不见的绳索捆缚住一般丝毫动弹不得,只是视线还紧紧盯向老人。
“愉快。实在是愉快啊。只是,绝不可自满。尔等,还只是雏鸟。不过刚从卵中孵出而已。”
老人嗤嗤笑道。表情仍然纹丝不动,只有笑声从唇间漏出。
“冒味一问,你身上的气息,亚莎之泪吗?”
阿斯特艾郎环手于胸,注视着老人。
“哦,本来想装作没看到呢。既然你这么伟大的英灵都发问了,那我也该一表敬意。”
说完,屈指一弹,一枚碎片弹入阿斯特艾郎的手中。
“算是见面礼,只管精进。”
老人对米诺尔等人如是说道。
“之后,尽早来‘此方’。老朽等人便翘首以待尔等……”
以这句话为号,车内的亮光熄灭,窗的后面被黑暗包围起来。
车窗开始缓缓拉上。窗口关上。
米诺尔等人无能为力。只是一味地缄口听着老人的话。
然而,
“你、你是谁!?”
莉可拼命地挤出了声音。
即将关上的车窗,突地止住。
从细细的窗缝后面,再次传出老人嗤嗤的笑声。
“老朽名为,马卡尔。”
接着,这次窗口终于关上,下一瞬间,米诺尔等人失去了意识。
和头晕昏迷等不一样。这里是哪里、现在是什么时候,突然全无预兆地变得不明不白起来。在初次体验到的冲击之下,米诺尔浑身僵硬连惨呼都发不出来。
而当回过神来,独角兽已经消失。
慌忙环视四周,马车已无踪无影。
“莉、莉可!?”
“不行。刚才,意识突然……!?”
“朱利安?赛特!”
“畜生!刚才那到底怎么了!?”
“实实、实在罪该万死。小人有失警觉!”
众人都狼狈失措,踮脚四周张望。客观地看,实在是滑稽的光景。对手就在眼前之时只是毫无防备地呆立,一消失了却全身警戒起来。
然而,米诺尔等人却拼了命地警戒着。全员都认真地警戒着。
月兑靶的紧张感。手足,冷汗渗出。
不用说,夜幕下的十字路口早已回归静寂,和危险的气息完全绝缘,在米诺尔等人面前展露一如往常的风景。正是这“毫无怪异之处”的光景,缓缓地、缓缓地,消解这米诺尔等人的冲击。
过了不久,
“……走了……吧?”
米诺尔小声低喃道。然而到真正感受到这句话的意味为止,蓝格尔雪弗莱和赛特、甚至米诺尔自己都花了一段时间。
终于,蓝格尔浮现僵硬的笑容,
“……呐,米诺尔。看来我好像做了场梦呢。感觉好像听到了个不太可能的‘名字’……”
“哈哈……真是的,这是哪门子玩笑。”
“就是啊。真的想它能住手啊,这样的……”
两人的对话,再无刚才的余暇。脸色发青,仔细一听声音也在发抖。
接着,
“……马卡尔……他说是马卡尔?”
朱利安快要从独角兽滑下,如是说道。
“这是在骗人吧?没这种可能吧……!那是……那到底是、谁啊!?”
无需多言,能回答朱利安的问题的,一个人都没有。
米诺尔要紧嘴唇。蓝格尔啧舌,踢着青板路面。赛特不自觉地凑近主人。莉可——呆呆地看着黑色独角兽消失后的痕迹。
只有阿斯特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枚亚莎之泪碎片。
这是狮鹫的雏鸟,初次窥见终要展翅飞翔的夜空的深邃之一瞬。从远古时代延绵而来、深深的黑暗与、魔法的世界。
现在,他们正站在这条起跑线上。
被结界阻挡的贝纳迪克特,带着众权天使赶到米诺尔等人身边的时候,只是仅仅一分钟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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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淡黑暗中,男子心无旁骛地念诵咒文。
男子面前祭起祭坛,烛台上蜡烛的火焰在摇摆。光源只有烛光。声音也只有男子的咒文。配合着咒文摇晃的烛火,在男子脸上洒下复杂的阴影。
男子继续念诵咒文。
祭坛上,除了烛台,还并排着两枚咒符。其中一枚完全展开。另一枚则已经被和纸包起,封装了起来。
打开的咒符上写的咒文,已经干透,文字和纹路的表面龟裂。并非墨汁。这是由血写下的咒符。
而在咒符跟前,放着折叠起来的纸片。
这是记载咒文的都状。
男子继续念诵咒文。
不久黎明将降临。像这样能背地里行事的时间,也是极为有限。然而,男子却没有表现出焦急的样子。根本连这样的杂念介入的余地都没有。
男子继续念诵咒文。
然后最终,闭上的双眸咔地大张。
“此间之亡灵。谨向蜘蛛女皇、阿娜塔西娅禀告——”
话声一罗,祭坛上的都状便涌出了咒力。自行浮上空中,啪啪地展开,突然被青色的火焰包围起来。
都状眨眼间便已燃烧殆尽——消失了。现在甚至连前方一寸之遥也已无法看清。男子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包裹起来。
这时,
“……维因先生?”
男子在黑暗中静静发问。
于是,简直像响应他的问话似的,打开的咒符发出了朦胧的光芒。
光芒很快消失。然而,黑暗中的男子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有劳了。此后——便交给在下吧。”
喃喃说完,男子恭恭敬敬地手执咒符。以准备好的和纸包起,小心地封装起来。接着,和刚才已经封装好的咒符一起,收进怀中。
起立,拆解祭坛。继续念诵咒文,细心地消除着祭坛的痕迹。虽然在完全的黑暗中,男子的动作丝毫不见迟滞。
终于,所有的作业完成后,男子从制服口袋中取出通讯水晶,注入了魔力。
不出意料,例行的信息来了。虽然要好好应付确实是麻烦——反正,都是些琐碎事。还是毫无疑问地,谨慎回复。
他今后非得继承同志的志向、完成大义不可。
为此也必须慎重地、确实地,完成一切事情。而且男子也有着办到这点的自信。
打开翻盖手机,看着荧屏。液晶屏幕的淡淡光芒,让男子的脸容从黑暗中浮现出来。
溶入黑暗的雪白中,混着仅仅一缕鲜艳的朱红。
那简直就像滴入黑暗的血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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