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家大宅,庭院深深,松柏挺立,菊花和海棠到处盛开,奼紫嫣红,热闹缤纷,丝毫感受不到外头苍凉萧瑟的秋意。
“在哪里?”几个丫鬟忙乱地翻找首饰。“二女乃女乃说的那支金光闪闪的兰花金簪哪儿去了?啊,先拿这副珍珠耳坠子给小姐。”
“哎哟,馥兰啊,这衣裳太素了!”董家二姨娘大摇其头,扬声吩咐道:“芽儿,去帮小姐找几件红颜色的衣服过来。老三哪,你快给馥兰抹个脂粉。”
三姨娘闻言,笑吟吟地拿起粉盒,以指沾上香粉,准备往那张清秀容颜抹去。
“等等。”董馥兰拿手掌掩起脸蛋,望向团团围绕她忙乱的众人,笑嗔道:“大家都别忙,只是去一趟绣坊,我照平常的装扮出去就行。”
“不成!都说成婚事了,这是去见新姑爷啊。”二姨娘挑拣摆在桌上的首饰,兴奋地道:“这些年来,老爷看了又看,挑了又挑,任是再有学问、再有银子、再有相貌,老爷就是不满意,可一见云公子就立刻招来当女婿了。”
“是呀!”三姨娘拉了馥兰坐下,为她轻抹脂粉。“老爷这么犹犹豫豫的,白白耽搁你到了十九岁,如今寻到佳婿,我总算能放心了。”
“哟,馥兰你这脸皮水葱似地女敕啊。”二姨娘瞧着馥兰,惊呼道:“老三啊,你可别太用力,怕给碰坏了,我来教你,这叫做肤若凝脂,吹弹得破。”
“还是二姐念过书,说得出好词儿来形容馥兰的美。”
“老三你别说笑了,我念的书哪比得上咱馥兰。”二姨娘拿起兰花金簪比在馥兰发际。“这天仙似的灵秀人儿,得有俊儿郎来匹配才是。”
“二女乃女乃,漂亮衣裳来了!”芽儿捧来红色的衣裙,满怀希望地道:“小姐,你喜欢哪件?”
大家忙碌不已,搅得向来清静的深闺小院有如闹市,馥兰由着二姨娘去翻腾,只是静静地坐在桌前,望向镜中的自己。
弯弯黛眉,盈盈水眸,菱唇带笑,柔白透红的肌肤薄施脂粉之后,更显粉妆玉琢,每个人都说她好看,可云公子那日对她的印象如何呢?
她忽地脸上燥热,忙垂下眼,看到了桌上各式各样的金银珠玉首饰,她一时眼花撩乱,再抬起头,微侧了脸,便望见发上的兰花玉簪。
因名字有个兰字,她偏爱兰花,小院里植兰草,衣裳饰物摆设皆有兰花图纹,而今天穿的是江南春绿新裙,上头简单地绣上一株淡雅的玉色兰花。
翠簪,绿裙,素兰,相配得宜,她拂了拂鬓发,轻轻拍匀脸颊脂粉。
“二姨娘,三姨娘,不忙了,爹在等我呢。芽儿,我们走了。”
她不再刻意妆扮,撇下为她忙碌的姨娘们。
屋外凉风吹拂她的衫裙,再度掀动了她莫名期待的女儿心。
来到董府大门,她和父亲一起上了马车。难得父女同时出门,今天爹会先去绣坊,是因为云世斌要来;而绣坊正在为她的嫁衣和婚仪所需事物赶工,她也得天天亲自去监督缝工和进度。
马车启程,馥兰望着布帘子,又低头轻抚指甲,不知该聊什么话。
她很久没跟爹独处了。打从有记忆以来,爹就很忙,父女最常相见的地方不是董府,而是在布庄,说的也多是某夫人订货或布匹花样之事。
“馥兰,你的婚期是订得急了些。”董江山先开了口,“本想订在过年后,可世斌回去绦州的话,又得拖上几个月,若等春天你们成亲了,我又要立刻带他出门谈生意,正好合了八字,就选在过年前的吉日。”
“都随爹安排。”馥兰红了脸。
“你二姨娘和三姨娘都告诉你了吧?”
“那事我知道了。”馥兰收起了待嫁女儿心。
“世斌也二十三了,之前在绦州难免有些风花雪月,你是明白事理的大小姐,不要去跟他翻旧帐。”
“我明白。”
皇帝有三宫六院,父亲有一妻二妾,亲族中更不乏妻妾成群的老爷和少爷,她不是很熟悉这样的情况吗?
所以,她早有心理准备,将来她不管嫁到哪里,即便拥有主母的尊贵身分,她仍得和一群侍妾共享一个丈夫。
可为何,当二姨娘和三姨娘告诉她说,云世斌在绦州已有一位未过门的小妾时,她心底还是会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呢?
这几天她想了又想,终于想出了一个道理:原来,喜爱的事物,便想完全拥有,如同发上的这支兰花玉簪,雕工简洁,款式素雅,色泽温润,她很是喜爱,即使她还有更贵重的金簪银簪,她还是天天拿玉簪来绾发,遑论舍得赠与他人了。
她喜爱云世斌吗?她心头突地怦怦跳了起来,这是自从见过他后,每每想到他时便有的反应;而在决定婚事后,更常常令她辗转反侧了。
那位姑娘也爱他吗?爱到愿意嫁他为妾,从此名分地位低人一等?
“云家一开始就没隐暪。”董江山又以劝勉的语气道:“亲家说,之前曾跟一个染坊的女师傅讲过亲事,打算世斌先娶她进门为妾,正妻再后娶;云家如此坦诚倒好,是尊重咱,也是信守他们对那姑娘的承诺。”
“染坊?”馥兰注意到那姑娘的身分。
“云家说好了,会留那姑娘在绦州,我也不允许世斌带她上京城。”
馥兰本想追问绦州的染坊姑娘,忽地就听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唉,总算不负你娘临终所托。”
亲娘在她七岁那年早逝,馥兰因年幼不懂悲伤,待她懂事之后,细细回想,这才能体会父亲的丧妻之痛,也了解到爹一定很爱娘,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仍不愿将二姨娘扶正为正室夫人。
她轻展笑靥,安慰父亲道:“爹,你辛苦将我养大,就要嫁出去了,娘一定很高兴的。”
“爹可没要嫁你出去。”董江山露出欣慰的笑容,语气也轻松多了,“爹会将世斌留在京城、留在我们董家跟着我学本领。你放心,他会是你的。”
“爹别笑我。”馥兰脸红耳热。
绣坊就在城里,马车很快到达。馥兰下了车,带芽儿直奔她的绣房。
该是专心绣她的鸳鸯枕巾,她却是心神不宁,刺了几针便放下来张望门口,一会儿看到芽儿朝她偷笑,一会儿绣娘过来请教绣工问题,忽听得外头传来了男人的说话声,她忙起身对着悬挂的镜子胡乱抹平仍然整齐的鬓发,确认脸颊没有沾上线头或粉屑。
“云少爷,这间就是小姐专属的绣房。”陆兆瑞善尽介绍的任务。
“世斌,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进去呀。”董江山唤道。
云世斌独自进了门,门外一群人闹哄哄地离去,浮荡不安的空气缓缓地沉淀下来,日光透过窗纸映在桌面,将桌上的布料照得更加鲜艳明亮。
好静。馥兰很不自在,她都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了。
“董小姐近日可好?”云世斌先开口问候,带着温和有礼的浅笑。
“嗯,很好……”听到那温醇的嗓音,馥兰感觉脸热了,礼尚往来问候道:“云公子这几天很忙?”
“还好。就随董老爷或李大掌柜去看董记的产业。”
“云老爷也一起去?今天好像没看到他?”
“我爹年纪大,体力偶有不济,有时外头风凉,便回客栈休息。”
“啊,冬天到了,老爷子得好生调养身体才是,我该叫我爹别那么急着带你们到处拜访。”
“无妨。有些生意往来的事情,也得云家布庄出面处理。”
“小姐、姑爷,送茶来了。”芽儿进门来,开心地喊了新姑爷。
“去!”馥兰娇叱一声,脸蛋更热,待芽儿摆好茶盅,笑着掩袖准备离开时,她又唤道:“芽儿,你着人去找张大夫,请他到尚宾客栈帮云老爷把把脉,开几味冬日补身的方子。”
“不敢麻烦小姐……”云世斌忙道。
“是,小姐!”芽儿已快步离去。
“多谢董小姐的关心。”云世斌始终温文有礼,不忘道谢。
“我们两家已说成婚事……”馥兰转身面对他,放胆说出来:“我平日也是这样关照爹的身子,这是我能做的一点小事。”
前头绣坊有人说话,声音模模糊糊的,也有脚步匆匆过去,似是忙碌,但在这个小小的斗室里,即将新婚的男女却再度陷入沉默。
他能明白她已经将云老爷当做公公孝顺了吗?馥兰不安地揣度着,想偷瞧他的神情,就在抬头之际,对上了他亦是凝视的目光。
“呃,那位……”她知道自己一定要问的,便一鼓作气问道:“那位在绦州与你说过亲事的姑娘,她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
“耿介之耿,女为悦己者容之悦,修眉联娟之眉,芳龄十八。”
“耿悦眉。”她轻轻念了那姑娘好听悦耳的名字。“她小我一岁,那我该称她一声妹妹。我听爹说,她是染坊的师傅,云公子这回带来的布料,都是她染出来的?”
“是的。”
馥兰轻抚裙布,这梦幻美丽的颜色竟是另一个与她分享男人的女子所染就的?
她想到了二姨娘和三姨娘,她们都能和睦相处十余年,共同侍奉爹。或许,她也能做到的……
“董小姐,我不会跟她成亲,请莫再挂怀此事。”云世斌突然道。
“你们不是说好亲事了吗?”馥兰讶异地问道。
“我既要娶你,先前说的亲事便不算数。”
馥兰心里有着太多疑问了。是不娶悦眉为妾了呢,还是暂时不娶,来日再娶进门?抑或碍于董家面子,不愿给悦眉名分?
种种疑问,涌到了喉头,她仍是没有问出来,只怕问得太多,知道得太多,她又会想太多,平添自己莫名的烦恼。
“这事还请董小姐莫再挂心。”云世斌又重复一次,凝望她道:“我要娶的妻子是你。”
“喔,那么……”馥兰听他直截说了出来,倒是不好意思,低头道:“我们成亲之后,我该随你回绦州拜会婆婆,祭拜云家祖先。”也与悦眉姑娘相见——这句话她终究没有说出来。
“回绦州这事不急。”云世斌仍是一贯平稳的语气。“过年后,我得随岳父学习掌理布庄生意,最快要明年春天以后到江南收购生丝时,看是否有空,才能顺道回绦州看看。”
他喊岳父了,馥兰又是喜又是羞,“你们这么忙呀……”她一眼瞧见他穿的秋衫,便问道:“云公子,你该是没带冬衣上京城吧?”
“目前天气还不算太冷,这衣袍挡得住。”
“天气变化不定,就怕突然冷了。再说,要过年了,你也得做件新衣。”她大胆地道:“这样吧,我来帮你做一件过年的新衣。”
“不敢劳烦小姐。”
“我帮你量身。”她已拿起了布尺。
他不再客套拒绝,她拿布尺轻轻抵着他的身躯,为他丈量肩宽、腰身、手长和身长,他站得笔直,不敢稍动;她亦是屏住呼吸,迅速轻触,随即收回布尺,完全不敢在这么近的距离里去吸闻他的男性气息。
“云公子喜欢什么颜色?”她记下他的尺寸。
“都好,多谢小姐。”云世斌停了片刻,目光移到她的新裙,又移向了她。“小姐气质娴雅,搭配江南春绿裁成的裙子,果然好看。”
“啊!”他看到了,馥兰惊喜地看他一眼,又害羞地低下头。
云世斌始终保持温文有礼的微笑,在望向她晕红粉颊的同时,黑黝黝的瞳眸却只反映出房间的摆设和窗外的屋舍——
那也是他在婚后即将拥有的财富和权力。
她的夫君醉得不轻啊。
董馥兰上好门闩,拉起房间的帘幔,回头就见云世斌斜倚在床头,俊脸微红,双眸闭起,也不知是否睡着了,真不知刚刚他是怎么掀她的红头巾,还能一起喝合卺酒,甚至记得拿出红包打发喜娘和丫鬟。
馥兰顾不得害羞,坐到床沿,伸手去解他的衣带。
“唔……”她的触模惊动了他,睁开了眼睛。
“我帮你更衣。”她轻声道。
“喔……”他似是想说话,喔了半天说不出来,终于还是醉醺醺地道:“岳父和爹帮我挡了很多酒,可我还是醉了。”
“醉了就好好休息。”
“董小姐,抱歉……”
“还叫我小姐呀?”
她的夫君真的醉了吗?为何那双黑眸还是如此幽深,一如初次见面时的悠悠远远,探不到尽头呢?而他就定定地看着她,是情深专注呢?抑或酒醉涣散?
她看不出来。
“馥兰……”他忽然唤了她,同时伸出手。
她心头一跳,双颊陡热,又是害羞,又是紧张,却见他的手掌悬在她面前,似乎是想模她的脸,摇晃了老半天,不知是手臂无力,还是找不到焦点,又颓然地摔下手来。
“这喜服月兑下来吧。”她按捺下慌张,镇定地为他拉开衣襟。
费了一番工夫,她总算褪下他的红蟒袍,再为他月兑了靴子,扶他躺到床上,盖妥喜被。
“你好好睡。”她柔声对着早已闭眼的他道。
他累坏了。这些日子来他四处奔波,恐怕今夜是他最能得到休息的一夜,且让他安稳睡上一觉,两位姨娘教她的闺房秘籍就暂时搁在一边了。
馥兰打理好自己后,轻悄悄地爬上床,掀起大被,在他身边躺了下来,侧过身看他。
烛光透过纱帐,朦胧似梦,睡着的他还是一样的俊雅好看,鬓边黑发略为凌乱,呼吸一起一伏地十分平稳。
他的呼息里有酒气,那是最香醇的女儿红,她也跟着微醺了。
也好,要醉两人一起醉,省了初次同床共枕的尴尬。
她再放胆轻移手臂,将五指轻轻地搭在他温热的掌心里。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书册里的古老诗句在此刻成了事实,她悸动不已,凝视身边已成为她丈夫的男子,久久无法移开。
虽是百般不舍,但她也累了,长长的羽睫还是缓缓地阖了起来。
夜阑人静,红烛高燃,春宵一刻值千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