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王府虽然深受皇家恩泽,但说到接驾或省亲这种体面的事儿却还从没有过。先皇去世后,襄阳王只挂着个兵部的闲职,一个月里去衙门里三次都得看老爷子心情好不好。皇帝没二话说,兵部那些大老粗们就更没道理去讨人家嫌。
王府坐落在胜业坊,紧挨着兴庆宫和东市,乃是整个长安城最最繁华的一处地带。住在胜业坊的不是皇亲国戚就是世家豪族,襄阳王府也不例外。从都苑街的这一端到那一端,连绵四五里,那都是襄阳王府的外墙。红墙碧瓦,高楼大厦,彩屋霞幄,进进出出不知里面多少个院落。
从宫中出来的这一队车马往西街来,郡王府里原本跟着县主进宫的二管家忙派人快马加鞭回来报信。
虽不是接驾,可到底是皇后娘娘亲自派了人来护送,不敢不重视。
偏巧,郡王不在家,老王妃在水仙馆听戏,无人敢惊动。内院管家娘子只好来请世子妃。
这世子妃是芸香县主的大伯母,老王妃年纪大,郡王府里的大小事宜一向是她打理。听闻此事,世子妃冷然一笑:“我就劝婆婆,就算失了这个名额,换了族中一个普通女孩儿去,也比芸香强百倍,那丫头天生就是个惹祸精!”
世子妃没有女儿,只有三个儿子,所以当初老王妃去求太后要个县主的封号时,世子妃心中极为不满。
管家娘子忙陪笑道:“世子妃还是想想派了哪一个去接的好。老王妃把姑娘当做心头肉,要是知道她在宫里受了伤,必定要刨根问底。”
“送芸香回来的是哪一个?”
“说是皇后身边的一个女官,”管家娘子迟疑道:“那小厮回禀的匆忙,也没说具体,只说千牛卫的人转眼就到。”
世子妃不耐烦的点点头,回身看了看水仙馆里,台上的戏子正唱到《太平乐》,这是老太太最喜欢的一个桥段,平日没人敢在这个关口去打搅。世子妃只好与管家娘子道:“叫三少爷去接他妹妹!”
管家娘子苦笑着答应。
这边,千牛卫护送着车马不多时进了都苑街,郡王府早大开正门,十几个小厮一水儿青色短衣长裤,随着管家守候在门口,见领头的侍卫下马,大管家忙过来拱手:“辛苦各位大人!还请里面吃杯茶水解解渴。”
这侍卫不过千牛卫中一员小兵,不敢托大,只翻身下马来迎郑离下车。
大管家老脸一红,这才知道捧错了人,忙涎着脸往后来。
就见从车里下来个年纪不大的美人,穿着一身素淡的宫装,梳着九环仙髻,颈上佩了七宝璎珞,垂首而立,不语先笑。身后领着的两个小宫女正是花缘、花镜。
芸香县主早知到了家门口,却久等也不见人来抬她,忙扯了帘子往后探头,正看见大管家在后面献媚,不觉怒气翻腾,娇叱道:“本县主受了伤,你们却忙着看热闹,小心祖母降罪,叫你们一个个有的受!”
大管家暗叫后悔,差点忘了这个小祖宗,急忙招呼人用软轿去抬芸香县主,又不忘与郑离道歉。
郑离笑道:“这有什么,娘娘打发我来,为的就是平平安安送县主回家。既然到了王府门口,没有不拜见拜见王妃的道理,还请管家帮着往里通报一声,等我回去也好有话和娘娘交代。”
大管家岂有不应的道理,忙引着诸人进了大门。芸香县主的小轿在前,郑离与几个宫女徒步在后。芸香的丫鬟银翘不时回头瞧,悄悄偷嘴笑道:“什么女官,还不是在后面像个小丫头似的跟着?姑娘,要不咱们绕个远道,作弄作弄她?”
芸香一拳敲在银翘头上,低声咒骂道:“我这儿疼的要死要活,你还有心情闹那些没用的?看你是肉皮子紧,该叫嬷嬷们收拾收拾!”
银翘忙赔笑:“奴婢该死!都是一时糊涂了,想着为姑娘报仇,所以才”
芸香心思转了转,计上心来:“你悄悄去找我三婶,就说,她的仇人来了!”
银翘不解,芸香便道:“三婶是鲁平侯府的女儿,宫里都在传,是郑离害的鲁婕妤失宠,她可不就成了三婶的仇人?不用我动手报仇,三婶就断断不会饶了她。”
银翘嘿嘿一笑:“还是姑娘高明!”这样一来,根本不用她们出手,就能白白看一场好戏,姑娘这脑袋瓜儿就是不一般,鬼主意也多。
银翘不动声色,拐了个小路,匆匆跑去找三夫人。
郑离随着芸香县主的软轿一路穿过朱红栅栏,翠鸀窗轩,总算听见前面传来袅袅的奏乐声,隐约伴着歌者婉转悠扬的曲调。当下已近黄昏,落巢归窠的倦鸟不时从众人头顶飞过,地上消了暑气,管家忙提醒抬轿的轿夫快些步子。
临近水仙馆大门口,芸香县主忙坐起身子:“快停下!”
轿夫们不明其意,纷纷住脚听侯差遣。
芸香定睛瞅了瞅大门前站着的男子,暗叫晦气,便违心道:“天色也不早了,这会儿去看祖母实在不方便,明日早起去问安也是一样的道理。”她拍着软轿的扶手,有些急切:“快转头!”
正说着,门前男子却已大步走来。
此人一身青色细缎袍子,朱紫色的下裳,白纱里衣,黑色腰带。身材修长,相貌虽十分英俊,眉眼间却有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
郑离正猜着此人身份,站在一旁的大管家忙上前请安:“三少爷今儿是旗开得胜?”
就见这人将手里马球杆随便丢给身后的小厮,自己绕着芸香县主的软轿转了一圈。
芸香县主坐立不安,身子乱动:“三哥,你这是瞧什么呢?”
“自然是瞧咱们县主多大的架子!进宫头一天回来,还要劳动皇后娘娘亲自派人护送。倒霉些也无妨,竟还倒霉出个花样儿来果然有咱们襄阳王府彪悍的血统。”
郑离在后面没忍住,低声笑了出来。
芸香县主脸色更差,“三哥,我好歹也是你的堂妹,怎么好这样讽刺?”
那人两手一摊,面似无辜:“我讽刺了吗?”他目光一转,视线便落在郑离身上,遂笑眯眯道:“请这位姑娘评评理,在下不过几句大实话,难道我这妹妹踹翻明瑟殿外的汉白玉石柱,这都不算彪悍,又有什么敢称作彪悍?”
郑离笑道:“县主无意之举,倒也称得上是巾帼红颜。”
大管家在一旁急的直搓手。
郡王府里两个死对头,非县主和三少爷莫属。这二人撞在一起,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来。偏今天世子妃今天安排三少爷出来迎客,大管家有苦不敢诉,只好盼着二人和和气气,别惹恼了人家宫里的女官才好。
好容易劝了三少爷先去给王妃请安,芸香县主却闹上脾气,无论如何也不肯进门。
外面吵的厉害,水仙馆与这儿一墙之隔,怎么会听不见?芸香县主母亲忙出来,好言好语先按住了女儿,继而与三少爷笑道:“老祖宗在里面正等着呢!听说皇后派了女官来,一定要亲自见见!”
郑离笑着欲随了人进内中给襄阳王妃请安。
三少爷却不入内,只是冲郑离拱手一笑:“今日劳烦女官辛苦这一遭,又见了许多笑话,还请不要挂怀心上。”
郑离垂首道:“公子客气!”
三少爷一反刚刚与芸香县主的态度,对郑离却彬彬有礼,除了那点纨绔子弟的习气一时跳月兑不出来,倒也还算是个谦谦君子。
且不说郡王妃如何在水仙馆里款待郑离,单说芸香随了母亲回到她的小院,一进门,二夫人便忙看女儿脚上的伤口。
血液早已结痂,但剥落的脚趾甲还是触目惊心。
二夫人又心疼又生气,连连在女儿肩上拍了数下还不解气。
芸香县主本就觉得受了委屈,现在被母亲这样一拍,更不肯善罢甘休。
“三哥说话忒恶毒,我怎么倒霉摊上这样一个哥哥!”芸香又哭又闹,她生母被闹的脑瓜仁儿听,无法,只好道:
“谁叫你爹不是世子呢,幸而老太太偏疼你,当初闹的那么不愉快,还是越过世子妃跟太后要了你这个县主的封号。不然咱们这一房更要看你大伯母一家的眼色活着。”
二夫人想了想,又道:“又不是眼神不济,怎么偏偏就要往那石柱子上踹呢?”
芸香便红着脸将自己想见文皇子不得,归罪在郑离身上的事儿说了出来。犹嫌不够,还道:“母亲,你说说,这个郑离是不是特别讨人嫌?我已经叫银翘去知会了三婶,看三婶怎么蘀我报仇!”
二夫人把单被给女儿盖好:“不是我这个做亲娘的打击你,你三婶是什么性子,没有比我还清楚。就算鲁平侯府吃了大亏又能怎样?她是个闷葫芦,你大伯母的应声虫,哪里敢管这些?”
二夫人轻叹一声:“刚刚那个郑书女,我已经暗暗瞧过,还算好的,你那样闹都没说变了脸色,始终和和气气。今后在宫中念书,少不得还有仰仗她的地方。我已经打发人预备了一份厚礼,等她从王妃那里出来便送过去。”
她不忘点着女儿的脑门:“你可千万别再给娘惹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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