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松江漕帮的新任帮主许明山,依照图林的交待,到藩司衙门来见关大帅。等到由图林带进了签押房,见关卓凡端坐在案子后面,旁边还立着一名三品服色的武官,自己却不认得。当下规规矩矩地给大帅磕过头,大帅却没有说请起身的话,于是心里惴惴,跪在地上听吩咐。
“许明山,”关卓凡看着这个精明强干的青帮帮主,不疾不徐地说道,“咱们是第二回见面了。”
“是,小人上次是伺候我们老太爷,在松江有福见过大人一面。”
“齐老太爷仙逝,我没有能够亲临致意,很是过意不去。”话是这么说,但脸上却没有什么哀戚的表示,“听说现在松江一帮之中,以你为首?这倒要恭喜你了。”
“回大人的话,也不敢这么说,全是漕帮里的父老兄弟特别厚爱,有什么事,都归我出面支应。”许明山不动声色,仍是恭恭敬敬地答了,心里却在说:我这个帮主,明明是你关大人给的,你既然装作不知道,我也只好先当做没有这一回事。
松江漕帮的齐老太爷,是在九月里去世的。本来身子已经不好,又忽然中风,捱了两天,什么话都没有留下,就这么过去了。
老太爷去得痛快,倒是没遭什么罪,可是这样一来,留下了一个**烦——帮主的位子,该由谁来坐呢?只好接着祭奠的机会,开香堂“讲道理”了。
齐老太爷在漕帮的辈分很高,因此开祭的时候,整个江苏漕帮,“江淮四”里面的老大全到,做足七天。齐老太爷没有儿子,这七天之中,老太爷的两大弟子——开山门弟子池五和关山门弟子许明山,同以孝子的身份持礼。而等到头七一过,虽然师兄弟之间的感情很好,但亦不得不分出高低,一决雌雄了。
这个“一决雌雄”,无关打打杀杀,而是要开香堂,由说得上话的人来公推。公推也不是提个名字就完事,而是要在香堂之上,祖师爷的牌位之前,说出一番道理,师兄好在哪里,师弟好在哪里,一样样剖析明白。其间亦准相互诘驳,但必须和和气气,不准有脸红脖子粗的情形发生。
帮主人选,是事关漕帮数千兄弟的绝大之事,因此这个香堂,叫做“大香堂”。堂上三炉香供起,供的是翁钱潘三祖,另有半炉,供的是“护法小爷”王培玉。
香堂上,亦置有两样“家法”,左边是一面“香板”,上面写着“违反家规,打死不论”,右边是那条有名的“盘龙棍”,龙口内写着“钦赐”二字,背面则写着“上谕,时在乾隆卅年季春”的字样,算是镇帮之宝。
谁知开始公推之后,局面却渐渐陷入僵持——支持师兄和师弟的人数,大约各有一半。这也难怪,池五的长处,是敦厚稳重,在漕运上浸yin日久,最有经验;而许明山的长处,是心思敏捷,处事明快,对于陆上的营生更有心得。
这个时候,松江以外的几位漕帮老大,意见就显得尤为重要。这就好比一户人家闹家务,自己人的立场难有对错可言,而家族里的其他叔伯前辈出来说话,因为立场持平,却往往可以一言而决。然而“江淮四”的四位老大之中,偏偏有两个支持池五,另两个看好许明山,眼见又是个不了之局。
就这么讲了两天“道理”,仍是毫无结果,到了第三天,正在争执不下的时候,有贵客上门了——胡雪岩陪着从三品游击图林,登门拜访。
胡雪岩跟漕帮的渊源很深,特别是跟池五的交情很好。他虽然不在帮,但地位超然,帮里的人,拿“门外小爷”称呼他,把他当成跟齐老太爷同一辈分的人。不过胡雪岩的为人,最拎得清,从不肯在帮务有关的事情上妄发一言。齐老太爷过世的第二天,他就已经来吊唁过了,现在又来,所为何事呢?
这个疑问,很快就有了答案。跟满屋子的江湖老大见过礼之后,胡雪岩给出的一句话是:“我是陪图游击送东西来的。”说过了这句,便面无表情地静静站在一旁,再不开声。
“池五哥,许大哥,”图林跟这两位都认识,话也说得很客气,“老太爷去世,我是才收到消息,来得晚了。我的笔墨不好,因此从我们大帅府里请了一副挽联,专请许大哥替我张在老太爷的灵位之前。”
这句话一出,满堂静默——什么道理都不必再讲了。师兄弟两个对望一眼,池五略带苦涩地点了点头,许明山这才敢上前一步,双手接过图林递过来的挽联,轻声致谢。
一位从三品的游击,那也只是等闲,不过人人都掂量得出,站在图林身后那个人的分量。同时漕帮之中亦有不少有识之士亦看得出,漕运的没落,已成不可避免的趋势,漕帮弟兄免不了要往陆上讨生活。这方面本来就是许明山的所长,如果再有关大帅的关照,那么对漕帮来说,实在也不是一件坏事。
事情就此定局。第二天,松江漕帮的香堂重开,许明山就任第十代帮主。
这是关卓凡给许明山的酬庸,谢谢他在龚孝拱的那件事上,所出的大力。不过这件事,大家彼此心照也就是了,今天叫他来,不是为了说这个。
“许明山,知道我今天请你来,有什么事么?”
“回大帅的话,小人不知。”许明山心想,关大帅这个请字,有点不尽不实,自己到现在还跪在地上呢。
“你既然是一帮之主,朝廷的法度,想来一定是知道的了?”
“是。小人对于漕帮的弟子,一向都加意约束,违反法度的事情,不敢胡乱去做。”
“嗯,”关卓凡点点头,面无表情的说道,“这几年战火离乱,水道断绝,太湖沿岸的人家,度日也艰难得很,就算想买上斤把两斤盐,也不是易事。”
许明山的心里咯噔一下,抬眼望了望关卓凡的神色,心说怎么扯到这个上面来了。
“有人讲,从长江进出太湖,最方便的莫过于望虞河。你身在漕帮,这个自然也是知道的?”
“是……”许明山的心里越来越是惊疑,面上却尽力维持着镇定。
“我听说近年来,有些船只,辄敢夹带私盐,从望虞河进出太湖,内中亦不乏与长毛暗通款曲的事情。”关卓凡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正打算拿新买的两艘洋舰,泛舟长江,试一试大炮的威力,只是原来还在发愁,寻不到一个合适的靶子。”
贩卖私盐,获利最丰,漕帮这几年生计艰难,不免有槽船有样学样,做起了这一门营生。而因为漕帮势大,贩私船上武装护卫的帮丁亦多,寻常的水师小艇,还真不放在他们眼里。一趟船跑下来,除了缴给帮里的公费,每人都还能落下不少钱。然而现在许明山听关卓凡这样说,不由大惊失色,心说难道关大帅要拿新买的炮舰,来打我们这些私船?
这样一急,便不敢不说实话了。
“什么都瞒不过大帅的法眼!”许明山先磕了一个头,才敢说话,“实在是这几年漕运断绝,江南运河都是长毛占着,扬州以北的运河又淤塞得厉害,漕粮改成海运,已经是第四年了。现在是沙船帮的郁老大风光,我们漕帮真正是马尾穿豆腐,提不起来了。帮里的弟兄,有穷极无奈的,才做了这样的勾当。给河上水卡的长毛塞一点银子,实有其事,可要是说跟长毛勾结,那是万万不敢的。求大帅明鉴,网开一面,明山回去便立加整顿,再不许有一人一船出入望虞河!”
关卓凡也不说话,透过案子上的笔架,盯着他看了足有移时,忽然一笑:“我也没说要拿炮舰去打你们的船,就值得你吓成这样?起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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