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文、宝三人都是一震。
宝鋆身子往前一探,像见到老鼠的猫,眼睛放出光来,急切地说道:“怎么说?”
曹毓瑛平静地说道:“无非交易而已。”
宝鋆说道:“他肯?”头向左边一扭——那是西边,“那边现在可是占足了上风。”
曹毓瑛微微冷笑:“为什么不肯?他的那点班底,不是只能打仗,就是在上海江苏,而且资历太浅!京里边可以说就他一个人,这么大一个摊子,他两只手就撑得起来?”
言下之意,我们可以“不抵抗”,但也可以“不合作”。你一个人,头头撞着黑,处处碰着壁,孤掌难鸣,玩得转吗?
宝鋆一拍**,说道:“琢如见得深!”转头看向文祥:“博川你看呢?”
文祥并没有宝鋆这么乐观,但形势至此,总不妨一试。于是点了点头,说道:“琢如有见地。我想,即便不虑及资历,他也不可能把上海江苏的人手都弄到朝廷里来,毕竟那边的洋务也要紧。”
宝鋆说道:“是。咱们忍一忍,让一让,最要紧是叫六爷赶快复出——不拘什么差使,倒不一定马上就回军机!”
他转向恭王:“六爷,你说呢?”其他两人也望向恭王。
等了好一会儿,恭王终于开口了:“我和逸轩,之前是有一点误会的,说的开么?”
这么说就是同意了!
文、宝、曹如释重负。曹毓瑛说道:“王爷放心,一定说的开的。关逸轩不是一个只盯着三瓜俩枣的人,会晓得厉害轻重的。”
文祥说道:“咱们这边需要一个人和那边接头,琢如,你……”望着曹毓瑛,意有所询。
曹毓瑛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成的。”微微踌躇了一下,说道:“说实话,咱们这边的人,和他走得最近的,是许星叔。”
文祥和宝鋆对视一眼,都深深点头。文祥说道:“好,琢如,那就偏劳你去和星叔说一说这个意思。”
曹毓瑛郑重地点了点头,说道:“好,这个事,今天晚上我就去办。”
文祥微皱眉头,说道:“有一件事,不知道我猜的对不对。西边的这么大阵仗为难六爷,许是为了内务府?”
这是一个新思路,几个人都觉得眼前一亮。
内务府是一个庞大无比的机构,总有三千余人,十倍于朝廷里事务最繁的户部。从规模上说,内务府是不折不扣的“第一衙门”。
“总管内务府大臣”是明善,但文祥和宝鋆两个大军机也兼着“内务府大臣”的衔头,而恭王则“奉旨管理内务府银库”,所以,恭王才是内务府的第一号人物,次之文祥,再次宝鋆,然后才轮到明善。
明善只是个“办事的”。
宝鋆的角色很特殊,他以内务府大臣的衔头而“佩印钥”,内务府大额的支出和收入都要通过他。
恭王之所以要把内务府抓在手里,并且后面由文祥、宝鋆一道又一道地“上保险”,是因为内务府主管皇室支出,开销巨大,少有不慎,就会成为国家的财政黑洞。现在大乱方平,百废待兴,在在都要用钱,决不可叫内务府那帮蠹虫,撺掇着“上面”把国库掏空了。
已经不止一次,有人放出风声,说平定发捻,全靠两宫皇太后宵旰忧劳;现在天下太平了,皇上应该尽尽孝心,好好儿地修个园子,给两宫皇太后悠游颐养。
甚至还有人说,应该把圆明园重新修起来。
名义堂皇,除了“太后以天下养之外”,还说什么,“洋鬼子烧了咱们的园子,咱们修一个更好的出来,让他们瞅着,气死他们!看看到底是谁厉害些?”
这些言论,让恭王、文祥等深为警惕。然而让他们更为不安的,是慈禧对“修园子”的态度。
慈禧天姓喜爱浮华,对这一类提议,极为心动。紫禁城虽然雄伟,但其实“干巴巴”的,为了关防,树都没有几棵,怎么比得上圆明园四十景的“洞天福地”?
恭王查阅敬事房的记录,知道慈禧曾经传旨,叫人找了乾隆御制的《圆明园图咏》,还有圆明园、长春园、万春园三园的总图,送到长去。
隔了好几天,才送了回来。
这是一个很不好的兆头。
于是用了不少法子,旁敲侧击,包括上书房的师傅给两宫皇太后“讲学”的时候,反复譬解历朝圣主贤后节俭自省天下大治、荒唐君王奢靡无度终致亡国的故事。
慈禧是很敏感的,她很快就明白了:想修园子?门都没有。
恭王等人把得牢,盯得紧,慈禧能花多少钱,基本决定于恭王肯给她多少钱,她自己其实是全然做不得主的。
如果“恭系”把内务府交出去,慈禧换上一个奉命唯谨的人来管事,那么就可以任意需索了。
如此,绝非国家之福。
想到这一点,几个人的心情都很复杂。
宝鋆和曹毓瑛觉得文祥的猜测是靠谱的,内务府很可能是慈禧的目标之一。但是否也是关卓凡的目标,宝鋆和曹毓瑛有不同看法。宝鋆认为这个问题上慈禧、关卓凡是同一阵线的,曹毓瑛则认为关卓凡之志未必在此。
但他们俩都认为,不能现在就把内务府交出去,就算交内务府,也得和别的条件拢在一块儿谈。
文祥同意他们的意见。
现在,“恭系”的人,开始“盼着”关卓凡早一点回来了。
关卓凡在天津呆了两天,考察了青县马厂到塘沽新城的地理,觉得原时空袁大头们的眼光不坏。这一带人烟不多,地方宽敞,适合练兵;同时交通的“潜力”足够,只要修通马路、铁路,随时掌握四周要害之地,面海而扼京津,实乃攻防进退关键。
适合驻军,也“必须”驻军。
于是决定,过完年立即开始修建“新马大道”和正式的兵营。
然后从大沽口上船,还是金能亨的“浦江号”,浮海南下。
三天三夜,终于到了吴淞口。
码头上好大的阵仗。
不仅上海、整个江苏的四品以上的官员都到了。
署理江苏巡抚、藩台赵景贤打头,接下来江南提督丁世杰,江苏臬台刘郇膏,江苏学政彭敏宽,上海道杨坊,厘捐总局总办金雨林,廉政专员齐秉融,广方言馆总裁曾纪泽,中外招商局董事容闳、利宾、麦都思、金能亨、雅克,上海电报局总办卞宁,“二钱”钱鼎铭、钱蕴秋。
还有放了假回来上海“探亲”的华尔,和没有去美国、跟着丁世杰留驻江苏的林字团团官刘玉林。
还有“加按察使衔,以道员补用”的胡雪岩。
还有除了麦都思、金能亨、雅克以外的上海租界工部局的董事们。
还有各国驻上海的领事,包括老朋友美国领事查尔斯。
以及江苏、上海其他的四品以上的官员,和身上有功名的本地士绅的代表。
关卓凡翎顶辉煌,沿着踏板缓步而下。
码头上迎接的中国人,包括入了籍的华尔,呼啦啦一片,跪了下去,“恭请圣安”。
钦差大人微笑着说“圣躬安”。
地上的人们呼啦啦站了起来,挽起了马蹄袖。稍待片刻,又呼啦啦一片,重新打下马蹄袖,跪了下去,“给贝子请安”。
折腾了两轮,总算行完了礼,关卓凡和站在一边的外国人一一握手,相互致意。
关卓凡嘱咐赵景贤,一切接风洗尘的虚花样,全免。
明儿一早,咱们就开始办正事。
今天剩下的时间,是我自个的,毕竟,我是个远游归家的人。
关卓凡上了大轿,上海县衙役开道,近卫团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向清雅街原巡抚衙门而去。
进了清雅街,在原巡抚衙门前落轿,张顺已经带着下人在门口跪接。
关卓凡笑着抚慰了一两句,心思早已飞进了二门。
进了二门,两位丽人已经在阶下候着了。
扈晴晴深深地福了下去。
杨婉儿却只微微地一福。
因为,她怀孕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