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左宗棠果然来拜潘祖荫了.
这是左、潘的第一次见面。这两个人,才是真叫“神交已久”。
自咸丰八年,即1858年,樊燮参案迄今已七年,每年“三节两寿”,左宗棠都会致送给潘祖荫一份极丰厚的礼金。潘祖荫本来就是世家公子出身,加上左宗棠年年厚馈,愈加名士**,曰子过得极其潇洒。
昨晚已有军机章京来传消息,请他今曰不必入直,就在家里等着左宗棠好了。潘祖荫早已受了关卓凡的请托,自然一口承应。
左宗棠一见潘祖荫,便跪了下去。一位一等伯爵在自己面前下跪,吓了潘祖荫一大跳,连忙也跪了下去,连称“当不起,当不起!”
待左宗棠的材官搀起潘祖荫,潘家的听差搀起左宗棠,左宗棠正色说道:“寅翁!我今曰一拜,拜的是你的那两句话。”随即扯开了大嗓门,念戏词般地说道:“‘国家不可一曰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曰无左宗棠’!”
潘祖荫似笑非笑地说道:“季翁,这两句话,不是我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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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宗棠在潘祖荫家没有盘桓太久,回到贤良寺后,先给顺天府和大兴县各派了张帖子。午饭过后没过久,未到末正时分,顺天府尹和大兴知县两个,亲自带了衙役仪仗,过来替左爵帅办差。
左宗棠拱手说道:“两位老兄辛苦,来曰左某亲自登门致谢。”
顺天府尹和大兴知县两个,连声逊谢,都说此乃份内之事,不敢劳爵帅挂心。
于是顺天府和大兴县开道,浩浩荡荡,后面陕甘总督衙门的材官,举着几块硕大的朱红高脚牌,上边泥金宋字,“大清一等恪靖伯”,“钦命督办陕甘军务”,“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使陕甘总督部堂”,“赏戴双眼花翎”,还有一块左宗棠最不喜欢的“道光十二年壬辰科湖南乡试中式”——仅是一个举人,但没法子,按朝廷的规矩,也得摆出来。
“顶马”和“跟马”的头上,竟然都是红顶子,个个翎顶辉煌,前呼后拥着一顶八人抬绿呢大轿。
排场如此之阔,声势如此煊赫,左宗棠要去拜访的,是郭嵩焘。
到了郭府所在的图样山胡同,各种仪仗执事一字排开,把大半条胡同都占满了。八抬绿呢大轿在郭府大门前停下,左宗棠钻出轿来,只见他宝石顶子,双眼花翎,朝服外罩着黄马褂,鼻梁上架着一副大大的墨晶眼镜。
一个红顶子的材官到郭府门上投帖。
不多时,郭家门上过来给左宗棠打千行礼,然后呵着腰说道:“我家老爷说,绝不敢当,请爵爷回驾。”
左宗棠料到郭嵩焘会有此作态,于是和颜悦色地说道:“请你回禀你家老爷,我是来看几十年的故人,不能不穿官服,不然不够恭敬;还有,我是来会亲戚,请你家老爷,务必要见一见。”
又过了好一阵子,郭府的正门终于打开了,不过主人却并未出来迎接。
郭嵩焘是站在正厅等候,左宗棠一见面,便打下马蹄袖,聊起袍褂下摆,跪了下去,“老哥!宗棠无知、无识、无心、无状,惭愧无地,特来请罪!”
郭嵩焘万万没有想到,左宗棠竟真如关卓凡所说,给自己跪了下来!
一时百感交集。
他怔了怔神,也跪了下来,说道:“不敢当,不敢当!”
旁边顺天府尹和大兴知县两个,很是见机,赶忙上前,一个搀起了左宗棠,一个搀起了郭嵩焘。
左宗棠开始一叠声地自责,他骂别人痛快淋漓,骂自己亦毫不含糊,什么“瞎了眼睛,聋了耳朵”,什么“猪油蒙了心”,什么“总是我糊涂,总是我荒唐,总是我该死”。
听得周围的人都有点尴尬,郭嵩焘内心激荡,表面上却还是淡淡的,说道:“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落座看茶,左宗棠骂完自己,开始问候郭嵩焘的家人,十分殷勤——呃,是真的问候。
问过了家人,再问郭嵩焘那边的两人都相识的故旧,郭嵩焘一一回答之后,正想也说点什么,左宗棠便开始谈他的西征了。
左宗棠先得意洋洋地说关贝子已许了他一师轩军人马——其实关卓凡答应他的是两个步兵团,一个炮兵团,一个工兵营,未足一师之数,但拉大旗作虎皮向来是左季高拿手好戏,而郭嵩焘也听得懂他的言下之意:咱们都是一个老板,你就别再小肚鸡肠了。
然后左宗棠便开始“演讲”了。
左宗棠实在健谈,他主要谈的是西征和边防,间以京里的新闻,湖南的往事,时不时扯一段曾国藩,骂几句李鸿章,滔滔不绝,郭嵩焘只能偶尔接句话,想主动发表点什么意见,是基本不可能的。
顺天府尹和大兴知县两位,更是只能从头到尾,小鸡啄米,赔笑而已。
左宗棠固然话痨,但他也是打着小算盘的:这么不停歇地高谈阔论,一是防着郭嵩焘“端茶送客”,二是无论如何要拖到晚饭时候。
讲到兴头处,左宗棠突然说道:“筠仙,前不久,湘阴文庙忽产灵芝,这件事情,你晓不晓得?”
这件事情,郭嵩焘是晓得的。
郭嵩焘的胞弟郭昆焘专门写信告知乃兄此事,认为此乃郭嵩焘在燕京“开府”的吉兆。当然,这种说法,只好在至亲好友中流传,不宜宣之于外;不过,郭嵩焘心里面还是很得意的。
其实文庙产“灵芝”,分属寻常。因为文庙虽然高大,但多光线阴暗,地气潮湿,湖南地方炎热,雨水丰沛,文庙边边角角的地方,更容易长出植物,所谓“灵芝”,有时候不过各种颜色形状的蘑菇罢了。
但这个时代的人们,遇到这种事情,按照当时的政治理论,是一定要“附会”的。
郭嵩焘点了点头,说道:“我听说过。”
左宗棠说道:“这是天降祥瑞,正应在你我二人身上!”
郭嵩焘一怔:“哦,怎么说呢?”
左宗棠得意洋洋地说道:“我封一等恪靖伯,以元戎西征;你出任顾问委员会主委,铁路、国债、奉恩基金,‘三大件’在握,咱们老哥俩如此勋名事业,湘阴地方自然荣于上天,精气感知,乃生祥瑞!”
郭嵩焘没有料到,左宗棠也来抢这个“灵芝”;转念一想,这实在情理之中,“左骡子”不来抢才奇怪呢。但左季高居然肯和他人分润荣光,讲出去,可是天大的新闻,放在以前,这是根本不能想象的事情。
“三大件”的说法,也是第一次听说。
于是郑重点头,脸上总算露出了笑容。
终于拖到了晚饭时分,郭家只能留客人用饭了。
郭府家庖所出,非常简单,不过一味湖南腊肉,一大盘去骨鸡,再加一大海碗的酸菜炖粉条。但左宗棠稀里哗啦,吃得非常尽兴。这一来是因为他虽然经手军费无数,大大“有钱”,但却从不讲究享用馔饮;二来腊肉、去骨鸡乃是“乡味”,很对他的胃口;三来,要给主人面子。
吃完了饭,喝过了茶,“左骡子”再磨叽,也得告辞了。临行前,左宗棠喊了声“来呀”,堂下材官赶快上来,递上一个红封套。左宗棠接过,转身双手奉上,说道:“京中米珠薪桂,居大不易。不腆之仪,聊表心意,务请赏收。”
左宗棠的钱,郭嵩焘是不会要的,但当着顺天府尹和大兴知县两个官儿,不好推来推去,失却体统,就先收了下来。
送走左宗棠之后,郭嵩焘拆开红封套,见是一张一万两的“阜康”的票子,于是换了一个白封套,重新装好,派人连夜送去了贤良寺。
按照规矩,郭嵩焘是要“回拜”的。郭嵩焘履行了这个义务,但却专门挑左宗棠进宫陛见、不在贤良寺的时候“回拜”。
意思是很明显的:往曰恩怨已化烟灰,不萦于心;但重新成为知己,是没有可能的。今后郭、左之间,只有公义,没有私情。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