沥山温泉之行,淑妃久病不愈,自然不得伴驾。贤妃复宠,随行也在众人意料之中。皇帝登基以来第一次大阵仗地出宫,而且出宫时日不短,各宫各院各官员,都随着出宫日期的临近越来越忙碌。
白穆又在朱雀殿里窝着看了几日书,碧朱从得知要出远门起便心情愉悦,整日在白穆耳边叽叽喳喳地讲宫外趣事。
“阿穆,你还记得咱入宫前老去的那家李子米酒铺吗?我昨天梦得口水流了一枕头!”碧朱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还擦了擦嘴角。
白穆好笑地看着她,“当然记得,还有老刘家的包子,蓉婆家的荷叶糕,东门的阳春面,你都要去吃一遭不成?”
碧朱瘪了瘪嘴,“到时候马车那么快,一呼啦就全过去了,能闻个香就不错了!”
而且今时不同往日。
当初她和白穆认识的时候,她不想有朝一日会成了她的贴身丫鬟,她也不想有朝一日一入宫门深似海,没心没肺的日头早已过去,如今再出去,怎可能还去得了那些街头小铺。
“娘娘,御膳房的公公送了参汤过来,在外求见。”殿外宫女的声音絮絮传来。
碧朱“咦”了一声,停下手里的活,“你让他们去御膳房要汤了?”
白穆皱了皱眉,摇头,接着道:“让他进来看看。”
碧朱点头,高声应道:“送进来吧。”
进来的人个子小小的,端着参汤却格外稳健,进来就磕了个头,“娘娘万福!这是娘娘要给皇上送去的参汤,奴才不敢怠慢,亲自送来了!”
白穆和碧朱对视一眼,碧朱上前接下参汤,白穆笑道:“原来是李公公,劳烦公公了。”
“这是奴才的职责,奴才参汤送到,这就告退。”李公公头都不抬,又行了个礼便退下。
大殿的门已经关上,碧朱瞪大了眼看着白穆,不发声,只做着口型道:“老爷?”
白穆眼神略沉,点头。
朝中重臣在宫中有几个心月复并不稀奇,那李公公之前也给她送过信。这次莫名其妙送了碗参汤过来,还说是要给皇上送去的,恐怕是听了柳轼的话,意有他指。
“端着参汤,我们去趟御书房吧。”白穆也不犹疑,吩咐了碧朱便入里间换衣服。
***
冬日的雪,踩在脚底嘎吱作响。离御书房越近,路上的积雪清扫得越是干净。白穆一路不急不缓,不出意料地在快到御书房的时候,见到了柳轼缓步而来的身影。
妃嫔与大臣不能随意相见,即便是父女。但“偶然”遇见了,寒暄几句总是免不了。
柳轼年近五旬,花白的头发下,一双黑亮的眼精神奕奕,不怒而威。一见到白穆便俯身行礼。
换在从前,白穆必会亲自将他扶起,一来她是晚辈,受不得这样的礼,二来柳丞相在民间威望颇高,曾经她只是听到他的名字便会一脸钦佩。
但今日,白穆只是立在离他不远不近地位置,微微地笑了笑,“义父大人有礼了。”
柳轼的眉头蹙了蹙,抬头看向白穆。
白穆只是吩咐碧朱道:“阿碧,你把参汤送到御书房去,我送义父大人一程。”
碧朱恭顺地领命离开。
白穆一路随着柳轼,本就不是父女,自不会如父女那般亲切地交谈。她深知柳轼不会轻易放过这颗深宫中的棋子,让她过来,必定是有事情交代,因此他不言,她亦不语。
直至行到一处宫路转角处,四下无人,安静非常,柳轼突然道:“那日在摘星阁,可还看得尽兴?”
白穆心下“咯噔”一声,不知柳轼是当真认出她来,还是只是出言试探。
“本相既将碧朱留在你身边,便不怕你知道这件事。”柳轼眼角微弯,带着势在必得的自信。
碧朱虽与白穆亲厚,几乎是无话不讲,但这件事,从未有意提起过。
“白穆的身家性命都是义父大人所赐,大人有所吩咐,白穆不敢怠慢,大人的秘密,自然也是白穆的秘密。”白穆低眉道。
柳轼扬了扬花白的眉毛,“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半年不见,野丫头也能变成这个模样。”
白穆掀起嘴角笑了笑,“白穆自知作为棋子,有用方可不做弃子。”
“好,很好。”柳轼毫不掩饰眼底的愉悦,“本相当年也未看错人。”
“不知大人这次有何吩咐。”白穆温顺道。
“这次沥山一行,你要拿到一枚令牌。”柳轼低声道,“御林军总领裴瑜的令牌,拿到后,交给行儿。”
白穆默不作声,心中却已经开始算计。
御林军总领裴瑜,据她所知,是洛家一手扶植。而柳轼嘴里的“行儿”,便是太后嘱咐过她小心的少年将军,柳轼的儿子,柳行云。
偷御林军的令牌,柳轼想做什么?在策划政变不成?
白穆被自己心中这个想法惊了一惊,掩饰不住诧异地看向柳轼。
柳轼沉声道:“原因你不必知道。你要找的人,本相会尽快替你找到。”
白穆收回眼神,迅速恢复平静,道:“有劳大人。若无他事,白穆先行一步。”
一见柳轼点头,白穆便立刻转身离开。
不得不承认,她是有些怕柳轼的。
这个在官场浸婬了近四十载的权重者,浑身上下都散发出无法言喻的压迫感,甚至比商少君更甚,只是站在他眼前,都能让人无所适从。
“他既是你未婚夫婿,你当真不知他姓谁名甚?”柳轼突然在她身后追问了一句。
白穆身形一滞,转身道:“大人应该早便查证过,当真不知。”
柳轼透着精光的眼微微眯起,白穆再次转身,施施然离去。
***
冬日的阳光明艳起来,就透明得仿佛没了颜色,照的银白色的积雪几乎伤人双眼。
就在这样一个明艳的早晨,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出了皇城。一路人声鼎沸,风光无限。
碧朱本还满心期待能重见当年入宫前那些常去光顾的小店,掀起车帘的一角一见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惊得兴致全无,直至出城走出许远,见人烟稀少,风景甚好,才打开了车窗。
“宫外的空气都是甜的啊!”碧朱幸福地深吸了一口气。
白穆单手撑着脑袋,看着窗外走神。
“娘娘,您有什么不开心吗?”
换在从前,碧朱早就喊着“阿穆”戳她几戳了,但此时马车内不止她二人,还有太后的“眼线”莲玥。
但碧朱的这句话还是让白穆回过神来,怔忪过后摇头道:“没什么。”
碧朱不满地扫了莲玥一眼,有她在,说什么都不方便了。
莲玥本在二人对面坐着,此时起身,弯腰关起车窗道:“娘娘怕是被冷风灌着了,奴婢看,还是关上车窗较好。”
碧朱想要拦住,欲言又止。
白穆也不多说,干脆倒在了榻上。
难得一次的出宫,她该高兴的,可着实轻松不起来。这几日她都在盘算自己身上的任务。
太后让她给商少君找女人回去,说不定已有安排,只需她不加阻拦,这个不难。难的是柳轼让她偷裴瑜的令牌。
裴瑜此人,她对他的第一印象是当年入宫前夜,他随着商少君将她堵在城门口,一张脸冰冷得跟城墙似得,这一年在宫中偶尔遇见,也只是依例行礼,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不消想都知道,极难亲近。
她不会武,又与他没什么交情,何以在他那里偷到那么重要的令牌?更何况裴瑜是洛家的人,她身为柳丞相的义女,稍稍露出有意接近的念头都会让人起疑。
白穆为这件事纠结了几日,这会越想便越觉得头疼,不知不觉中睡去,但又睡得不安稳,似乎做了许许多多的梦。
梦里见到令她魂牵梦萦的男子,对着她笑说:“阿穆,我和你的命绑在了连理树上,再也分不开了。”
她哭着奔过去抱住他,“阿不阿不,你回来了!”
梦里见到母亲慈爱地抚着她的脑袋,“穆儿,不是不让你出门,是怕你会遇到危险。”
她伏在母亲的膝头,仰首道:“可是我和阿不就要成亲了啊,我们得去都城买件最最好看的嫁衣!”
梦里见到父亲惊慌失措地推开大门,拉住她的手带她往外走,“傻丫头!丞相的义女是那么好做的?我带你走!”
她固执地不肯离开,“爹爹,他说做他的义女就帮我找他。爹爹,我要在这里等他!”
梦里她一会哭,一会笑,执着地等着一个人,就像这一年她在做的一样,等那个人再次出现。
似乎梦里还听见了碧朱的声音,她喊她“娘娘”,说:“娘娘你的额头怎么这么烫!御医御医!玥姑姑你去禀告皇上!”
接着她又迷迷糊糊地做了几个梦,直到一句嘲讽地低笑,将她彻底从梦中拉出来。
“爱妃还真是会给朕找麻烦。”
白穆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被商少君打横抱着,满鼻的龙涎香。他们不知何时到了一处客栈,随行御林军列队站着,商少君抱着她正上楼。
虽然有些无力,白穆还是轻轻笑了笑,道:“皇上待臣妾如此厚宠,不到明日,满朝文武包括丞相大人便该听闻了。”
“爱妃还真是看得透彻。”商少君的声音透过胸口低低传来。
白穆又笑:“谢皇上盛赞。”
“或许朕是真心担忧爱妃的身体呢?”
“皇上您真幽默。”
白穆抬眼,正好看入商少君的眸子里,写满了温柔与笑意,眼底深处,却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墨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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