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杨柳依依。
刚刚经历过一场严冬的东昭,春光初至,万物复兴。数月前人人瞩目的那场夺嫡之争,最终年仅十二岁的四皇子晏彦登上大座,太后辅政。而与商洛的那场战役,终归惨败,商洛不仅夺去二十年前割给东昭的十座城池,还乘胜攻占十座城池方才罢休。
于是这个春日,东昭都城随处可闻鄙薄商洛乘人之危的讨伐之声,也有对新帝能否在太后辅佐下把持朝政的质疑声。至于三月前的那场变故,突然被刺的先皇,无故失踪的长宁公主,一夜被破的东昭皇宫,甚少有人提及,或者说,甚少有人敢提及。
“少主,一切已打点妥当,傍晚便可照计划出发。”白伶眨着水灵的大眼,欺身给慕白倒了杯茶水。
慕白微微颔首,眼睫略垂,扇子般覆在眼睑上。
白穆正在一旁收拾衣物,回头见慕白举杯喝茶,几步走到他身前,拿下茶杯,“白伶,茶水是早晨的,有些凉了。”
白伶吐了吐舌头,“那我去换。”
“不必了。”慕白说着,拉白穆在他身旁坐下,微微笑道,“我的身子已无大碍,一杯凉茶还是喝得起的。”
白穆像没听见他的话,将茶杯放得远远的,再将茶壶放得远远的。
白伶见状,噗嗤一笑。
放得再远也还在桌上,少主要拿也轻而易举。
慕白却不再在意茶水,问道:“白伶,让你们找的人可曾找到?”
白伶忙点头道:“找到了,今早刚刚接到对面厢房住着呢。”
慕白转而对着白穆笑道:“带你去见一个人。”
白穆眉头微微一蹙,被慕白拉着出了门。
白伶在身后跟着,见到两人握着的手,不由笑容满面,但瞥见慕白空荡荡的左袖,眼圈又是一红。
三个月前东昭那场十年罕见的大雪,下了三个日夜。皇宫在这场雪后变了主子,东昭在这场雪后,失了二十座城池,而白子洲在这场雪后,差点没了少主。
他们赶去都城外那座毫不起眼的小山时,并未料到真会在那里找到慕白和白穆。山虽不高,却地形复杂,各处大小山洞数之不尽,那场雪覆盖了山路,也盖住了原本的地貌,四下都是白茫茫一片,极容易在其中走失,他们徘徊了一个日夜仍旧经常打转,未能搜遍那座山头的山洞。
直至在茫茫大雪中见到白穆的身影。
她本是穿着浅绿色的衣裳,那时候被悉数染作鲜红,在雪地里犹如一朵肆意绽放的火红莲花,踩着及膝的雪一步步地出现在他们眼中。
看到他们跪在身前,她也不错愕,苍白的脸上还有血迹未擦去,静静地瞥过他们一眼便让他们跟着她。
她来时的足迹已被大雪淹没,七弯八拐的山路她却走得极为熟稔,顺利地带他们到了一处山洞前。
接着他们看到了山洞里的慕白。
他们一行五人,五个男子见状都吓得面色惨白,几乎哽咽出声,不知该如何动作。只有白穆极为镇静地问他们身上都带了什么药,是否带了水,谁的功力更深厚些,给慕白输内力续气。
那时没有人敢上前,不知慕白是生是死,也无人敢去探究这个事实,只怔怔地看着白穆从他们拿出的药里筛选出一些,喂慕白服下,捋顺他的发,擦掉沾在他面上的雪花,回首看他们,眸子里素寡得瞧不见任何颜色,淡淡地说:“他不会死。”
慕白的确没有死。
白穆本就有过旧疾的身子,在那样极冷的雪后竟然没有倒下。她沉着而冷静地亲自给慕白处理伤口,号脉开方,有条不紊地告诉众人,哪些药需得回白子洲速速取来,哪些药可以就近去采,哪些药就地便可以买到。
他怕她难过,身体熬不住,特地让回白子洲的人带来白芷。结果似乎是他多心,白穆照顾慕白的同时,也给自己开方,每日按时吃饭喝药休息,白芷过来之后反而每日无所事事。
好在当时他们及时赶到,白子洲的奇药多,慕白本身的功力又深厚,再加上白穆精心学了三年的医术,慕白的身子奇迹般地好转。
只除了少了一只手臂。
白伶想到这里,又是止不住地难过。
他自小崇拜到大的少主,要模样有模样,要气度有气度,要脾气有脾气,擅毒会医武功高强,世间几人能及?偏偏少了一只手臂,如何不让人心疼?
白伶叹了口气,随即自我安慰道,至少他还活着。
不仅活着,还与少夫人的感情越来越好,今日他们便要回白子洲了!
白伶如此想着,心里又有些庆幸,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少主病重期间,少夫人不仅亲自照顾他,还开始打理白子洲的大小要事了。
白伶所指的对面厢房,与他们所处的偏厅还有些距离,白穆不由问道:“你要带我见谁?”
慕白浅浅一笑,“此前我在东昭天牢中无意与他结识,当时便想带他见你,奈何皇宫情势紧张,我不便带他出去,本想回白子洲之后再让人带他见你,哪知又横生枝节。待回来时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他已不在天牢中,花了些心思近日才找到。”
白穆闻言更是好奇,有哪个她想见的人,值得慕白花这么多心思去找?
“你先进去吧,我和白伶再去准备些回去的东西。”正好两人到了门口。
白穆颔首,微笑着目送他离去,转而敲了敲房门。
“谁啊?”
白穆一听那人声音,便是一愣。
“谁啊?”那人开门,见到白穆,也是一愣。
上次变故后,他们本就住的隐蔽,因此白穆没再用人皮面具扮作白芷。
“穆儿?”那人诧异道。
白穆望着眼前人,竟恍如隔世。
“柴伯伯?”
居然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大夫柴福。
“穆儿,真的是你!”柴福年近五旬,头发花白,却精神奕奕,一见到是白穆,两颊便惊喜地红润起来,拉着白穆入房,一面道,“穆儿,这些年你去了哪里?你爹娘呢?你怎的瘦了这么多?是不是白老头子又罚你不准吃饭了?”
白穆的眼底已然酸涩。
“还有阿不呢?那时候你们不是说要成亲的?该不是白老头子又棒打鸳鸯了吧?”柴福心疼地打量白穆。
柴福与白穆是邻居,两家关系素来交好。当初白穆捡回重伤的商少君,多亏柴福医术高明才勉强救回来。她带着商少君偷偷跑到商都去的时候,还是找柴福借的银两。
白穆没有回答柴福一连串的问题,只微微笑道:“柴伯伯近年过得可好?怎么到东昭来了?”
柴福见白穆笑,却莫名心疼得紧,也不多问了,答道:“前阵子东昭皇帝病重,在民间四处招揽大夫,我便起了心思来试一试,哪知……我说他是自己暗中没服药病情才恶化,便被扔到大牢里了。”
难怪慕白会在天牢里遇到他。
白穆扶他在她身边坐下,“连理村可还好?”
她的印象里,长到十五岁,也不怎么见柴福出村的。一来那里地处偏僻,出去一趟不太容易,二来柴福在那里生活了几十年,每次说要出去玩几日再回来,最后都不了了之。
“哎……”柴福叹了口气,面上的红润褪去一些,“村子倒是还好,只是再也不敢回去了。”
“怎么了?”白穆问道。
“我们那小地方,几百年都难得有个外人进村。”柴福眉头紧蹙,“三年前也不知为何,一夜之间突然来了一批黑衣人。”
白穆心下一顿。
“别紧张。”柴福拍了拍她的手,“他们长得倒是凶神恶煞,各个身手利落,却莫明其妙地给了每家每户大量银两,分别送大家伙离开,并称想要保住性命,日后必不可再踏入这个村子半步,有多远走多远。”
柴福叹了口气,“从那之后村子便散了,我带着你柴伯母离开,也不敢再回去。不过……”
柴福蹙眉道:“我无意中瞧见那人身上的腰牌,恐怕……是宫里人。穆儿,这些年你到底去了哪里?为何也到了东昭?”
白穆只是垂着眼,并不言语。半晌,她才抬眼笑道:“柴伯伯,这些年我过得很好,马上就要成亲了呢。”
柴福闻言一喜,“是和阿不吗?怎么没瞧见他?”
白穆仍是笑着,微微摇头,“阿不有他自己的生活。”
柴福见白穆眉眼间比从前清明许多,显然不再是从前那个迷糊的小丫头,神态无喜无悲,娴静大方,虽是好奇,也不太好继续问下去,只欣慰笑道:“那也好那也好。”
送别柴福后,推迟三个月的归程,终于踏上正轨。
海面辽阔,寂静深沉,天空湛蓝,万里无云。
自慕白重伤,白穆便开始接手白子洲的一众事务,实在有什么不懂,便趁他清醒的时候问一问,三个月下来,所有事情众人都会事先问过白穆,经她筛过再问慕白。
这日她整理好送来的各国消息,走出船舱时正好见到海天一色,满眼的湛蓝下,一袭白衣轻扬,犹如飘游在天际的云朵。
慕白立在船头,一手负后,另一只只剩下长袖束在腰上,白穆眸光一闪,便走了过去。
慕白正眯眼看着前方海面,面色虽仍有些苍白,比起之前却好了许多,只是近来消瘦,原本完美的轮廓稍稍下陷了一些,整个人看来更显寡淡。瞥见白穆过来,微微一笑。
“风大,进去吧。”白穆拿起一边被他取下的大氅,仰首替他披上。
“我的身子即便未愈,也是比你好的。”慕白笑着,将大氅解下,欲要给白穆披上,奈何只有一只手,大氅很快滑下。
白穆连忙自己将它扶上肩头,慕白倒也不尴尬,转而抬手将白穆的发拨到耳后。
“你真的决定娶我?”白穆突然问道。
“你真的决定嫁我?”慕白莞尔一笑。
“我曾嫁过他人。”白穆垂眼。
“我少了一只手臂。”慕白侧目。
“或许我不敢再像从前那样不顾一切爱一个人。”白穆对上他的眸子。
“我也没有那么喜欢你。救你只是为了白子洲而已。”慕白笑意阑珊,眸光点点。
白穆无奈地看着他。
慕白眸光一柔,伸手将白穆揽入怀中,“你嫁过人,我缺只手,你不太爱我,我亦不太喜欢你,你叫白穆,我叫慕白,天生一对当如是。”
白穆靠在他怀里,嘴角带着笑意,透过脸颊的温暖却氤氲了眼眶。
桃花灼灼,万物复苏的时节,白子洲一道密令传遍五国,“少主大婚,速速归岛”。这条密令被人封上蜡,以密信的方式递上商洛金銮殿的时候,正值春雨迷蒙,浇落了皇宫院落里一树的姹紫嫣红。
作者有话要说:
等会要上课,提前更新。待会回来再一一回复大家的留言然后修改上一章的虫子哈~
下次更新在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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