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军医捧着糕点盒儿出来,浑身发抖,连腿都软了。说到杀头那会儿,他汗都冒出来了。但是,跟着岳将军不是白跟的,怎能没有点胆略血性,这一下,他就更佩服自己了。
青晴在他的调治下九死一生,终于从鬼门关闯了回来。从开始的水米不进,到能吃点粥,给她换药的则是刘锜找来的一个丫环。青晴眼前每日看见的只有刘锜。
对于刘锜的细心照顾,她已经好了大半。但是她眼光冷漠,总也高兴不起来。没有以前的光彩。刘锜抚着她苍白的小脸,满是怜爱之情:“晴儿,你不能总这么郁郁不乐。这样会使病期延长的。
蓦地,青晴抬起头,睫毛上挂着两大滴泪珠,她的眼睛虽然很温柔,但却是蓄满了哀伤。刘锜心里一悸,青晴将软如柔荑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他的手依然停留在她的脸颊上。
她的眉心间有了两道细细的竖纹,那小小的嘴唇,他张开口可以一下子含进去。
刘锜的温柔如一张网,慢慢地撒向她,罩着她。但他看到的只有她的悲伤。她将他的手从她的脸颊,缓缓拿开,凄然问道:“三少爷,这张脸美不美?”刘锜点了一下头:“很美!”
“可是这半边脸却不是我的。”她知道刘锜对她的情意,也知道当着他的面提起黎源会引起他的不快。可是她没有提,眼泪就已经出卖了她。
她甚至觉得,黎源就在窗外,会突然打开门,一张冷俊棱角的脸。冲着她很有魅力地一笑。直到此刻她的眼前还仍是黎源的影子,这影子把她的目光拉得极为幽远,她总是那么幽远地看着远方。她还没有走出来,走出那属于黎源的世界。
种种往事浮在眼前。泛上心头,她咬着嘴唇,目光里仍是那不变的怒火,执着的仇恨。她喃喃道:“我一定要杀了他,替黎大哥报仇,”
刘锜抓住她的肩,摇晃她一下,仿佛要把她从梦魇中摇醒一样,道:“晴儿。你这样想不对!”他声音很大,青晴才将目光虚虚地移向他,冷冷问道:“如何不对?”
刘锜坐开了一些。平静地道:“如果你把我说的话听进去你就知道对不对了。你跟黎源之间发生过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点,当日我放你们走,他为何不走?他明明可以与你安全地在一起,为什么还要回去?已经到了那种地步,如果他心中有你,他还会回去么?明知是死?”
“在你和杨幺之间,他选择了杨幺,选择了忠诚报答,这是他的选择。两军对敌。你怎么能怪岳大哥呢。岳大哥在战场上杀的他。不是在大街上。”
“可是他当时受伤了,岳飞是为了报仇!如果黎大哥不受伤怎见得胜不过岳飞!当年他得遇岳飞也是打个平手。若不是你从旁放冷箭,黎大哥也不会败给他,被杨幺搭救,欠他一个人情!若不欠他的人情,也不会有今日的结局。”
刘锜苦笑道:“这么说我也是帮凶之一了?晴儿?如果我没猜错,你不止一次劝他离开杨幺吧?”
那些日子,青晴的心从来没有放下过,她一直担心,却还是没有能力挽回。
“晴儿,生与死是一个人的命数,怎么可能是随便谁就能轻易改变的呢?你不知道这样的结局,就算你知道,你也未必能改变。你在他身边也好,不在他身边也好,他都会走向那个结局。所以谁都不能怪。”
他的话虽然在理,但听在她耳不过是过往的风。青晴眼前重复的仍是扎在黎源心窝的那一枪,那一枪结束了他的生命。那是人为,怎么不可以改变?
她的美目里布满了血丝,她不甘:“他曾经为了饥民,开放军粮,不惜得罪杨幺,他动援商铺捐款捐粮,熬粥赈济百姓,在百姓的心里,他是恩人,是英雄。”
“如果你们了解这些也觉得他非杀不可吗,两军对敌,难道只有一个杀字那么简单吗?他的错错在他记住恩情,和对一个人的忠诚,难道这一点忘我的恩义与忠诚,在你们眼中一点也不可贵吗?在战争中你们还能看到什么?难道只是杀戮的胜利?土地的胜利,物质的胜利?”
“因为你们看不到别的,所以才有无休止的战争。”这番话浇着刘锜的头脑,也惊异于她有这样的见解,他道:“晴儿,你说得虽然不假,我也承认黎源是个好汉,但那天的情势,势不得已。
战斗起来,是来不及思想的,战场上许多被杀的人都是好人,可是进入战斗,不是分谁善谁恶,而是拼的你死我活。如果那天是黎源杀了岳大哥,你是不是也会觉得理所当然?”
青晴冷笑地道:“他怎么会杀掉岳飞?岳飞不是死在他手中的。”刘锜听到这句话,突然毛骨悚然,若不是看她那失魂落魄的样子,真还以为她有未卜先知之能一样。
刘锜只当她是顺口一说。便又嘱咐她:“以后不许有伤害岳大哥的想法,我只当你是一时悲伤口不择言。”
只听外面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三哥……”
“来了。”刘锜轻轻地捏了一下青晴的脸颊,快速地带门出去。
刚走两步,只听那清脆的女声丝毫不掩饰地道:“三哥,你怎么老扎在她屋子里啊?听说她也好多了,过两天打发她走完了。我可是知道,当初你扔下三嫂带上她跑,三嫂受多少委屈你不是不知道。亏得是三嫂,还放你们走。我成日说三嫂是观音菩萨,你可不许没良心啊!”
“你们男人都是,看她有几分姿色就魂不守舍。她不但在妓院里呆过,如今你们又把她从贼窝里抓出来,鹏举杀了她的相好,她还说要杀鹏举呢。你们这样看顾她,这不是农夫和蛇么,早晚是个祸胎。你若是对她旧情难忘,我可瞧不起你。”
“冰壁!大家闺绣,妓院,贼窝,相好,多么难听。”这声音压着,已经有点远了。那女声又是响亮地道:“她去的地方不难听,我说说就难听了?三哥,你可不要迷了心窍。”刘锜再说什么就听不清了。
青晴听了这番话,不知怎么,竟没有感觉。一点儿也不生气。她是刘府的千金小姐,早时单纯可爱。没想到嫁了人竟这般犀利,完全的一个小妇人。
不过她说的一点没错,她去过妓院,可是凭什么说,黎源的义军是贼窝?当真是成者王侯败者贼。你见过黎源么,你就如此说?在你眼中,只有岳飞是男人,别人就不是男人了?
这种地方,不赶我走,我也要走,但是,在走之前,要完成一件事。
青晴慢慢地下得床来,牵动伤口有些隐隐作痛。她坐在梳妆台前,养病以来,不,是做完手术以来,第一次,照镜子,在镜子前她缓缓睁开眼睛,看到铜镜里那个人,脸上没有任何伤疤,没有一丝瑕疵,一个如玉美人,她的左半边脸与右半边脸浑然天成,一丝伤疤的痕迹都没有。
就象那场疤痕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一样,就象程小妹从来没有烫过她,那场撕心裂肺的疼痛从来也没有过。就如黎源说的:我的晴儿又回来了。
她鼻子一酸,闭上眼,眼泪如线滚了下来。手边放着那柄赤练剑。青晴拔开剑壳,剑光如水,时光亦如水,象做了一场梦。就象是前生,前生已往,记忆空存。她又想起黎源的那句:“我欠你的,下辈子还。下辈子我等你。”
可是人世有来生吗?来生里茫茫人海,去哪里寻找?她的眼泪滴滴嗒嗒地溅在剑上,溅起一个个小水花,就象洞庭湖上船头的细浪。他贴着她的身体,浸在空气里,四外全是他的味道。
每个早晨,他教她练剑的一招一式,他不苟言笑,严厉的眼神。当她负气把剑抛向空中,说再也不学剑了,他纵身一跃,如摘星般拿剑在手,落在她面前,一语不发,将剑交给她的时候。他温柔起来,要掀起她的面纱吻她的伤脸的时候。
“黎大哥,你会永远在我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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