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江淮 第六章(下)

作者 : 张用来

第二天中午,随从来报告,那几个陌生的面孔又出现在附近庄子中向庄人问这问那,张英华对随从说:“按计行事。”那人领命而去。那几个陌生人正分散在一处庄子中间问东问西,村民们也爱理不理地搭腔。突然庄子中有人喊:“贼架人啦,打贼啊。”好像有命令一般,村民们听到喊声都各自奔出家们,各持刷把、扫帚、扬场锨,向那几个陌生人分别奔跑过去。见到陌生人就打,边打边喊:“打死你这个恶贼。”张英华手下一些持枪的乡勇,也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也持枪分头向那几个陌生人奔来。起初,那几个陌生人还用手挡了一阵,发觉对方下手太狠,又见有人持枪向他们奔来,顿时凶相毕露,抽出身上的短枪,边逃边打。众人紧追不舍,在开枪对射中,一个陌生人刚跑出村口即被乡勇开枪打死,倒毙在村外一小沟旁。另外几人腿快,可是有张苗田的肩部还是被打伤了。几名特务落荒而逃。有人向黄泥圩张英华报告后,说陌生人中被击毙一人,其余逃跑,张英华说:“好!”即刻命人速到国民党来龙镇乡公所报告,就说击毙一疑似共党人员,要求派员来验尸,好领赏。来龙镇乡公所听见来人报告击毙共党人员,喜出望外,乡公所所长亲自领人来到该庄查看,远远看去村头沟边早已围了许多人。乡公所的人来到近旁,分开众人,翻看死尸,地下流了一滩污血,死尸像死狗一样躺在地上,身上被人扔了很多土块,那是愤怒的众人顺手砸的。乡公所中有人认得这具死尸:这不是驻在王大沟的其中一个警察局的人吗?张英华也带人赶了过来,对乡公所所长说:“所长大人,我等乡民同仇敌忾,击毙共产人员,你看该怎么样请功、领赏呢?”那所长正要表扬几句,乡公所人员走到所长旁,对着所长的耳朵说了几句,所长脸色顿时大变,只得对张英华说:“需查明身份,需查明身份。”那具死尸被粗麻绳捆住,乡公所人员借来一根大扁担插在绳下,几个人抬起死尸,随所长赶回来龙镇乡公所。张英华对着那群人喊:“所长大人,如确是共产人员,分下赏钱,可别忘了我们啊!”

张英华回到黄泥圩,把事情跟马林书记一说,众人纷纷大笑,这下,我们就可以过一段安全的日子了。

来龙乡公所向宿迁警察局报告,顺便把死尸运回到宿迁城里。张苗田被乱枪击伤了左臂,也狼狈撤回到宿迁来到县南郊美国教会开办的仁济医院里做了手术,取出了子弹。伤口并无大碍,没有伤着骨头,这小子也算拣了一条命,请医院大夫包扎了一下,就到警察局去述职汇报。乡公所已把死尸运到了警察局里,警察局长只得安慰张苗田几句:“张队长,忠勇可嘉,不愧党国的栋梁。”张苗田请求局长,要带一队人马去给死去的兄弟报仇,他发狠道:“这张烧包实在可恶,连党国人员都敢杀,真是反了!”警察局长对张苗田说:“张队长,这都怨你做事不小心,我就是给你人马去找张烧包算帐,请问,你有什么理由找人家?是因为人家击毙了共党嫌疑分子?那岂不是自打耳光。”张苗田说:“那这事就算了?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警察局长说:“不咽又能咋的,听说那张烧包可是东北远乡响当当的人物,他跺跺脚,东北远乡一带可要颤一颤啊!我们去报复,那是师出无名,一旦弄出个什么乱子来,说不定人家往上一告,你的脑袋搬家,我的乌纱帽也不保。这事需从长计议,死亡人员该抚恤的抚恤。”他命令张苗田:“伤好后还要回王大沟,密切注视张烧包的举动。”张苗田“是”的一声后,退出了局长办公室。张苗田伤好后,又回到了王大沟。本来按照上面的命令,这张苗田应该驻到来龙乡公所,为什么偏偏仍要住在王大沟呢?这还得讲上几句。宿迁县在地理位置上处在苏北的徐州和海州(连云港)两大城市中间。海州是个港口城市,为了便于和内地联系,当时的国民党政府曾有一个大规模的修路规划,即在河南郑州和海州之间近千里之地规划修一条公路,名曰海郑公路。宿迁至海州这一段,特别是宿迁至沭阳这段,路基已修好。但民国时期战乱不断,有谁还有心修路。宿迁至沭阳这一段,简单铺上些土,勉强走人、走车。人们习惯上把这一段也叫海郑公路。王大沟在海郑公路边上,离宿迁县城有五六十里路,离沭阳县城也大约有五十六里路,交通便利,可控制海郑公路。再者,从王大沟向南通过新庄乡、大兴集西可达宿迁东南各地;往北,过侍岭可达邵店、新安镇及至鲁南,故王大沟虽不起眼,却是咽喉之地。国民党宿迁县党部于是命令来龙乡公所在此设一检查站,常驻几个武装警察,由来龙乡公所分配。张苗田到后嫌这些警察碍眼,就把他们调回来龙乡公所,有自己带来的几个特务把守。俗语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再要他们深入黄泥圩附近,搜查**,这几个特务就是打死他们,也不敢去了。张苗田和几个特务整日喝酒赌钱,很快发现靠他们那点差事薪水根本不够花的。这不是在宿迁城里,做生意的人多,随便想个法子敲诈一点,也能给个烟钱,酒钱。王大沟这老八乡里,鸟都不愿在此拉屎,哪来的灵便钱花?偶而来一些过路小商贩,能捋下几个铜板,也只能是杯水车薪。有些大的商贩,也都有些来头,根本不敢敲诈,还得点头哈腰。这些大商贩,城里一般都有后台,是不能随便乱来的。几个特务穷得丁当响,便掇动张苗田:“队长,弟兄们在这里是受了洋罪了,能不能想点办法让弟兄们弄两个瓜桃李枣钱花花?”张苗田也感到最近手头吃紧,但苦于没有发财的机会,就对手下说:“蹩在这鬼地方能有什么弄钱的办法?大家有什么办法不妨露露。”

到底是干特务工作的,消息灵通,其中有一个特务说:“办法倒有一个,却不知道张队长你敢不敢干?”张苗田一听,过去的贼气就上来了:“这天下还没有我张苗田不敢干的事。快说。”那个特务道:“张队长可听说,这南边运河边上有个刘老涧在造船闸?”张苗田说:“刘老涧离这里七八十里地,那里造船闸跟我们要弄两个钱花花有何关系?”那个特务说:“你且听我把话说完,我就是刘老涧那地方人。这京杭大运河到了刘老涧那一段,水中流速极大,而且还是个拐弯口,船只到了那个地方极易出事。凡运河上船只到刘老涧那一段就如同到了鬼门关,都极度紧张,可是还不时有船毁人亡的事情发生。任何南来北往的船只还没有到刘老涧先得停下船,在船头杀公鸡、放鞭炮,祭祀河神,保佑平安。有的船只却还是出事,因此上面准备在刘老涧造一船闸,用绞关钢索把下水头的船拉上去,把上水头的船送下来,可是这船闸总是造不起来。”张苗田和几个特务像听书一样,张苗田问:“为啥总造不起来呢?”那个特务接着往下说:“是因为水中的闸基础总是立不起来。大石头往下一抛,就被水流冲得挪了位,那造闸的老板想尽各种办法就是不起多大作用。实在没有办法了,就找来一个风水先生给看看,风水先生顺着运河边来回查看一翻,对造闸的老板说,往上挪动二十丈之地,同时在开工之前还要祭祀河神一番。造闸老板对风水先生说开工之前祭祀过了。风水先生问怎么祭法?造闸老板说,猪头三牲,公鸡、鲤鱼都有啊!风水先生摇头,说道:‘做这么大的事情,在河中动土挖泥等于是挖河神身上的肉,要想河神原谅,祭祀不但要猪头三牲,行大礼,还要有人牲,就是找一女童,活生生投入河中。’造闸老板叹道:‘猪头三牲都好办,这活生生的女童上哪找?谁家的女孩子愿意生溺河中?’可是工期催得紧,而基础迟迟建不起来。于是造闸老板愿意出大价钱私下里买一女童,可有价无市,至今还没有找到女童。”

列位不知那风水先生要造闸老板在离原地二十丈开外建闸,是因为那个河段水流较缓,便于扎根,至于猪头三牲用活人祭祀那都是骗人的鬼话,是风水先生想的歪点子,弄得耸人听闻,故弄玄虚,想多要几个赏钱罢了,可是那个造闸老板偏偏就信这一套。

那个特务讲到这里,张苗田才听明白,绑架人家女童去做活人祭换钱。这家伙心想:绑人架人,以前老子不是没有干过。他对特务们说:“这倒是一个发财的好办法,等几天,试试看。”

海郑公路上行人稀少,就是大白天,也难得望见几个人影。驻王大沟的几个特务,闲着无聊,都聚在屋里撂骰子赌钱。几个刻有数字的小方块握在手中晃了又晃,咣当往碗中一放,几个小方块顿时在碗中滴溜溜地转。几个特务瞪大眼睛,往碗中的骰子望。待转动的骰子停了下来,有人哈哈大笑那是赢钱了;有人哭丧着脸,那就是输家了。张苗田出来撒尿,眼睛不经意地朝西望去,只见一老汉挑着两只柳条编大筐,自西向东顺着海郑公路走来。老汉走到近前,被张苗田拦了下来,问那老汉:“喂,干什么的,检查。”那老汉有七十来岁,穿着长破棉袍子,肩膀上、袖口上,露出了破棉絮。头戴一顶破棉帽,脚上套着一双旧毛翁子(旧时苏北穷人穿的一种鞋,底用木头刻成,帮子用秋后的干芦苇花用草绳穿编而成,有一定的防寒性)走起路来“呱嗒、呱嗒”的响。两只筐子中放些碗筷、破被、破衣服。老汉见有人拦住,张着笑脸道:“老总,俺是要饭的。”说着话,嘴下发白胡子一颤颤的,张苗田围着老汉转了一圈:“要饭的,走官道能要着饭吗?”老汉又小心翼翼的陪着笑脸答:“老总啊,俺是邳县人,家中人都出来逃荒了,俺带着小孙女讨饭到了宿北,听说张大善人家办有粥厂,俺就一路过来了,糊弄一阵子,只要不死,春播时还得回去。”不提张大善人也就罢了,这老汉提起张大善人,张苗田这家伙火气上来了,嘴上小声骂:“妈的,又是张大善人。”他围着老汉的两只筐转,问老汉:“你的小孙女呢?”那老汉掀开一只筐上面的破被子,只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正蜷在筐中的破衣堆里睡得正香,小脸蛋红扑扑的,全然不知遇到了一帮恶人。屋中几个赌钱地务围上来,张苗田朝几个特务挤了挤眼,说:“此地离张大善人家还有二三十里路,看你走得挺辛苦的,不如在我们这里住一宿,明天一早赶路也不迟。”几个特务不由分说,争着挑起柳筐对老汉说:“是啊,是啊,明天早走也不迟嘛?”老汉脚穿着笨重的毛翁子“呱嗒呱嗒”在后面追,嘴里喊:“我的筐子,我的筐子。”几个特务头也不回:“谁要你的破筐子。”晚上饭时,老汉端着特务完的剩饭,吃了几口,又给孙女喂了几口。吃过后,蹲在墙拐角搂着筐中的小孙女惊慌失措,忐忑不安。

在里屋几个特务围着张苗田小声说:“队长,财神爷上门了。”张苗田对着这几个特务又小声说了一番。半夜里,几个特备来到老汉跟前,对老汉说:“起来,送你上路了。”老汉并没有睡,他死死地抱紧孙女,害怕地说:“老总啊,这深更半夜的我们上哪路啊?”张苗田示意一个特务夺下老汉的孙女,老汉不给,苦苦哀求,张苗田说:“我替你抱着,免得你受累。”特务把老汉猛一搡,抢到了老汉的小孙女,交给张苗田,小女孩吓得直哭喊:爷爷,爷爷,我要爷爷。”老汉被连拖带拽被带出了门,张苗田怕小女孩哭喊,就把她腿脚捆住,嘴上塞了块布,扔在床上,出了门。门外老汉不停地怒骂:“你们这些狗杂种,老天灭不尽的狗东西,欺负我们老小遭天打五雷轰!”一个特务扬起一把铁锨,朝老汉的头砸了下去,老汉不吱声了,被特务们拖进一块野草地里,张苗田命令特务挖一个土坑,把老汉埋了进去。

这几个恶人埋完了逃荒老汉,张苗田和那个家住刘老涧地务带着那个小女孩连夜赶往刘老涧,天还没亮,就到了那个特务家中,把小女孩藏好后,又弄了些饭吃。天色已大亮,张苗田带着那个特务来到造闸工地,找到造闸的老板,称有一女孩要卖。造闸老板正因为找不到一个小女孩而发愁,见有人来卖,表示要看一看,张苗田示意特务回家把小女孩抱来,让造闸老板过目。不大会功夫,那特务扛来一口袋,把口袋打开,那个嘴被堵上的小女孩惊恐地看着这帮人,造闸老板对张苗田说:“开个价吧。”张苗田开口要五百大洋,造闸老板还价二百,经过双方讨价还价,最后以三百现大洋成交,张苗田和那特务拿到钱,匆匆赶回了王大沟。后来听到过工现场的人描述,那个逃荒要饭老汉的小孙女,被人哄着,又有好饭好菜吃之,有时也不哭了,开工那天。那小女孩穿着新衣裳,梳洗打扮过后,后背上绑了块石头被沉入河底。抛下去做闸基的石头没有被水冲走,刘老涧老闸就这样建立起来了。

张苗田残害两条命换来的三百大洋除每个特务一个分五十块,余下那一百大洋,张苗田自己独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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