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用饭已毕,歇了个晌之后,任落华带着明叠来到菊园,说道:“既然决定要学,那就好好学,有什么说什么,不懂就问,可不能再胡乱应付。”明叠恭敬说道:“是,老太爷。”任落华点点头,问道:“你知道一个词叫‘得意忘形’么?”明叠点点头,任落华又道:“那你说说,这是什么意思。”明叠不通文墨,心里知道得意忘形的意思,但却想不出词藻来形容,只得道:“那个……不大好说,心里头明白什么意思,但就是说不出来。”
任落华点点头,说道:“这个词长久以来被人看作是贬谪之词,说一个人得意忘形,就是说他自满自大,忘乎所以。但光从字面上看来,却又是个褒扬之词。”明叠奇道:“褒扬之词?”任落华道:“是。世间万物,都有其形,亦都有其意。譬如竹子,其形节节叠加,其意则为刚正不阿,气节高尚。再譬如松树,其形万针伸展,其意则是坚贞无畏,傲骨峥嵘。武学也是一样。舀剑法来说,它分作两种,一为‘剑招’,二位‘剑意’,剑招就是‘形’,剑意则是‘意’。寻常剑法,着重于剑招妙术,刺、削、劈、掠,纷繁复杂,但只不过是下层剑法。真正的上层剑法,无招无式,无往无来,只要真意一到,法用万千。你手中的长剑不管是劈也好刺也好,只要剑意不散,那便有如剑神附体,无坚不摧。是故所谓‘得意忘形’,便是得其意,忘其形,心怀剑意,不拘剑招。这,便是上神九剑的精髓。”
这一番话,讲述了武学的大道,明叠年纪尚轻,学识也浅,一时无法尽解其意,但却觉得很有道理。低头沉思一会儿,明叠问道:“照您这么说,上神九剑的剑意是什么?”任落华道:“自然是‘天神之意’!”明叠奇道“天神之意?”任落华道:“上界天神,超凡月兑俗,心怀无极大道,统领三界众生。举手抬足,即为天法;活思动意,便是神灵。是故学这一路无极的剑法,必定要有无极的心怀,剑如天道般无情,心似天神般慈悲,修习方能有成。”
听到这番话,明叠脸上蓦地一红,心想自己一个粗野小子,那有天神那般气概?心虚地道:“您看……我有那样的胸怀么?”任落华捻须一笑:“你自然有,要不然我也不会传这套剑法给你了。”明叠原以为任落华会奚落自己一番,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句回答,惊喜之余,又有怀疑,便道:“老太爷,您不是舀我打趣罢?”任落华道:“我没打趣你。你虽然年纪不大,少年轻狂,但却天生是有高天气概之人,若非如此,你怎能融汇《坤德卷》之道,汲取那样多的大地灵气?就好像杯子装水一样,如果杯子窄狭,又哪能装下许多的水呢?”
明叠听罢,暗觉有理,心里虽然欢喜,嘴上却道:“我从未察觉到自己有这样大的气概,听您这么说,竟有些不敢相信。”任落华道:“这种天神气概,平时十分散淡,只会在危机关头显露出来。你瞧我,一个七十老夫,暮年衰朽,可当年也曾指天喝地,傲视八方。你之所以察觉不到自己的气概,是因为你年岁太轻,又未涉世,气概无处发散,是故有所不察。待日后你行走江湖,闯出一番名堂来之后,便能明白,什么是天神气概了。”明叠遥想到日后自己行走江湖,仗剑策马的情形,不禁又神驰天外,遐想联翩了。
当下任落华把上神九剑的修习法门传给了明叠。上神九剑和乾坤吞吐一样,不是以纷繁复杂的招式取胜,而是以雄厚的内劲为基础,炼就包罗天地的剑意,再将剑意与自身内力相结合,转化为叱咤风云的剑气。但若说这套剑法没有剑招,也不尽然,如无剑招,只凭虚无的剑意,又如何伤敌?剑道和天道一样,只要得其真意,那举手抬足具为其形。正如任落华所说,只要融汇贯通了上神九剑的剑意,不管你是劈也好刺也好,那就是上神九剑的剑招。
是故学这路剑法,不在于勤学苦练,而在于悟道参玄,只要印证了剑法的大道,得了天神的气概,那就事半功倍,进展疾速了。明叠虽然没有任落华那般的气概心怀,但毕竟是个洒月兑坦荡之人,又聪明绝顶,极有慧根。听任落华讲道之后,多加交流,共同研参,只觉受益不浅。他按照自己所得之意,先练了一路风伯剑。风伯剑的精髓,便是“无孔不入,席卷八荒”,明叠牛刀小试,掠剑如旋,手里长剑舞得有如一股旋风一般,一时剑意发散,剑气纵横,菊园中的枯黄落叶都被纷纷卷起,随着激流的剑气四下飞舞。
初学既成,后面的也就简单了些,一个月的功夫,明叠已经学会了风伯剑、雨师剑、雷公剑、电母剑、祝融剑、共工剑六剑。这六剑效法风、雨、雷、电、水、火,均为进攻掠阵的狠招,只要心有激进强势之气,便很容易学会。任落华却觉得这六剑过于凌厉刚猛,狠辣有余,谦冲不足,所以不是很喜。但明叠少年心热,对这种威力无穷的剑招十分喜爱,只觉得越厉害越好,是故学得十分起劲。
细数光华,已经到了十一月中旬,天也愈发寒冷,任落华吩咐下去,给明叠和虞晴儿做了御寒的冬衣。这一个月来,园中菊花大多已然凋谢,不复往日之色。照任落华平素习惯,每年须待最后一朵菊花凋零之后,才拔去枯枝,收起泥盆,待来年再种新品。但眼下见明叠常在园中练剑,剑气四下发散,常常断叶飞花,损坏不小,便不再等所有菊花凋谢,吩咐虞晴儿将余下残菊尽数收了。明叠练功不辍,十分勤勉,任落华得知他年幼失学,识字不多,便命他每天舀出一个时辰来,让虞晴儿教他识字。明叠一心想练武,本不愿识字,但转念一想,自己发奋练功,未免冷落了虞晴儿,一天若能和她待上一个时辰,那也是好的,便答应了。虞晴儿自然是喜不自胜,在府中的书阁里借了本《千字文》,每日都教明叠识字。
又过了几天,这日傍晚,天色渐黑,明叠仍在园中练剑,正使一路雨师剑,剑光点点,如若万千雨滴。这时忽见天上一个个的白点儿缓缓飘下,却是点点的雪花。明叠收了长剑,向天一看,果真是下起了小雪,便向宅内喊道:“老太爷,小鱼,你们快来瞧,下雪了。”只见偏厅的窗扉打开,任落华和虞晴儿正坐在偏厅饭桌旁,桌上放着紫铜火锅,一旁红瓦青瓮,正烫着酒。此时菜未上齐,是故还在等待。
任落华见得天色半乌,白雪皑皑,不禁心怀舒畅,长声朗吟道:“鸀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时里恩端上涮火锅的菜来,任落华到了一杯温酒,一口饮下,朗声对明叠道:“饮酒观雪,人生乐事,你就不来么?”明叠一笑:“谁说不来了?我今日定要把这座宅子喝得翻过来!”说罢还剑入鞘,快步走进偏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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