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黑未黑。已沉入远处群山后的夕阳,犹不死心的挣扎着,从压在它身上的浓重云层的缝隙中,挤出一缕晕黄的光,与黑沉沉罩下来的夜幕做着最后的抗争。
九爷凭栏迎风而立,一手执杯,一手把壶,一杯接一杯仰头灌酒,仿佛那杯里的不是烈酒,而是白水一般。
不多时,狭长的凤眼中便氤氲起醉意,他转头看向耸立在阴沉天幕下的九层塔,那黑越越、阴沉沉的塔影,仿佛压在了他心头,直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他皱眉喘息着,缓缓合起双眼,俊美的面容带着纠结痛苦之色,垂着头一动不动,岿然的立在风中。仿佛是逃避眼前所见,又似陷入了久远的回忆。寒风迎面吹着,鼓荡起他宽大的袍服和披散的墨发,它们凌空飞舞、翻动纠缠着,一如此刻在他脑海里肆虐纠缠的纷乱思绪。
当林子迅顺着青石小路绕过小湖,举目看向小楼的时候,便见这样一番凌空飞仙般的景象。
林子迅不由踯躅地停住脚步,神色复杂的看着九爷。
这样的九爷,更让他心中烦乱不堪,不知该如何面对。
他虽然不能理解九爷为何会对燕于飞那样看重,重到让他自己失了冷静、乱了方寸。但是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那个黄毛丫头的一举一动就是能牵动九爷的情绪,她的病痛就是能让九爷疯狂。
想到九爷知道实情后的反应,他藏在心中的内疚与自责又加重了几分。
他的内疚和自责来源于燕于飞的病情。
他刚刚对燕鸿并未说出实情。事实上燕于飞的情况比他说的要糟糕,他并无完全医好她的把握。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他。
如果不是他因个人偏见,在最初为她医治的时候过于轻慢,而忽略了隐藏在她身体的其他症状,就不会造成今日的结果。
如果在她第一次发热时,他能当机立断的哺药给她服下。而不是用冰雪擦拭四肢为她降温,情况也不会如此糟糕。
更何况,自己今日对她恶言恶语,致使她气怒攻心,才会诱发了急症。
不管她多么的举止轻浮、自以为是、自私自利,不管自己对她多么的厌恶不喜,她始终是他的病患。
而如今,由于他的过失,致使她的病情加重。幸亏这次的过失并不是无法弥补的。
尽全力医好她,是弥补自己过失的唯一办法。
作为一个医者。因个人情绪而怠慢病患,是为失德。因疏忽大意而致病患留下遗症,是为失职。如若再不能医好燕于飞,那他便是失信。
他岂能允许自己在失德、失职后再失信?
绝不能!他得了师父医术方面的所有传承,他不信自己连区区一个宫寒之症都医不好。
万一……。不。没有万一,他能医好她,一定能!
林子迅捏了捏拳头下定决心,面色坚毅、步伐坚定的往小楼走去。
立在门口的黑衣小厮见他过来,忙忙迎上前来,对他施礼道:“二公子快去看看我家爷吧,回来后就独自在楼上吹着冷风饮酒,谁劝也不听,现下索性将小的们都赶出来了”小厮神色间满是焦急和担忧。
林子迅对小厮点了点头,大步进门。拾级上了二楼。
“你来了?”九爷背对着他随意招呼了一声。
林子迅抬步走到他身后的桌边坐下,执起桌上的酒壶为自己斟满,静默的喝了起来。
九爷转身,坐在他对面,举杯碰了碰林子迅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两人就这样相对而坐,一言不发,一杯接一杯的饮酒。
一时间,整个楼上只有飒飒风声伴着酒器碰撞的声音。
男人间的友情就是这样。很多时候安慰开解的语言反而显得苍白又虚伪。倒是默默陪伴更能表达出他们心中的深情厚谊。
而他们二人不仅有同门之情,私下里还有同袍之义,这种感情自是不需再用言语来渲染缀饰。
这也是男人与女人的不同之处。
大部分女人在难过的时候往往需要的是言语的宣泄或安慰。
她们不是不厌其烦的将自己的伤心难过一遍遍说给别人听,就是到处寻求别人言语上的安慰,不管那些安慰是真情还是假意,最后都能让她们信以为真。
时日一久,她们以为自己心上的伤痛已经被抚平了,其实只是她们在不断的言语暗示中,自我麻痹到感觉不到伤痛而已。直到有一天,下一个伤痛来袭,才会让新伤揭起旧的伤疤,一起溃烂生脓或者结疤为茧。
而男人,则习惯将一切都隐藏于心。
他们不会找人诉苦,也不会去寻求言语的安慰。他们更惯于用某种自己喜欢的事物来默默宣泄。其中饮酒便是最受欢迎的宣泄方法之一。也有人通过自己喜欢的运动去宣泄。更有甚者会找个关系够铁的兄弟来干上一架。
但不管是哪种方法,在宣泄过后,男人们会真的将伤痛束之高阁或者埋入心底。
话题扯的有点远。我们回头再来看一杯一杯豪饮的两个男人。
沉默对饮的二人此时都已带了几分醉意,桌上东倒西歪的酒壶昭示着他们此番的战绩。
“呵……”九爷呼出一口酒气,往椅背上一靠,眯起狭长的眼,看向对面的林子迅。
林子迅俊脸依旧白皙而冰冷,只有那比往常明亮几分的星眸泄露出几分醉意。
又仰头喝下一杯酒,林子迅垂目避开九爷的目光,把玩着手上的空杯,道:“我不想知道你因何会对她情深至此,但是我还是那句老话。将你的心思收起来吧,为你好,更是为她好。”
“你未曾经历过,自是不会明白。”九爷转头看向黧黑的夜色,喃喃低语。
这话林子迅今日已是第二次说了。晌午燕于飞离去不久。林子迅便来找他。开门见山的要他离燕于飞远点。而理由,不外乎那两个。
他自是比谁都明白,他肩上担着怎样的担子。他若生出一丝退缩之意,都会一败涂地、尸骨无存。也会连累得他身边的人在这大宁朝再无立锥之地,更甚者会让他们家破人亡。
命运从来不给他退路,他只有屏弃所有、拼命往前,若不然,等待他的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但明白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一回事。如果说大业是他重生的责任,那么她。便是他两世的梦想。有谁知道,至高无上的权利从来都不是他想要的,从前世到今生,他想要的仅仅只有她而已。
今生的他也很清楚,她想要的是什么。而他。即便到那个至高无上、俯瞰众生的位置。也给不起。
“如若没有金师弟,我会建议你纳了她,省的你总惦记着。”半晌,林子迅又凉凉的丢出一句。
“不许这么说她,她值得最好的。即便她愿意,我也不会用一个妾的名分去辱没她。”九爷唰的的转回头,怒目瞪向他,疾声厉色的道。
林子迅星眸中冷光骤闪,咬了咬牙捺下与他争辩的冲动,仰头喝下手上的酒。转头不再看他。
两人不再言语,各自想着心事。
林子迅此刻是愤懑的。他即是九爷的师兄又是九爷身边的亲信,自然清楚九爷身上所担负的,更加明白他的处境。
当初九爷刚被德宁帝发派到边郡的时候,师父居然亲自找上他,让他尽全力扶持九爷。
他也是那时候才知道,他还有一个皇子师弟。而师父的举动更是让他吃惊。
要知道,师父在大宁人的眼中,绝对是一个传奇的存在。
师父幼时成名,少年时便一举夺得文武双状元。成为前无古人后无者的第一才子。而且还有一手生死人、肉白骨的好医术。一时间,整个大宁人的目光几乎都聚焦在了这位文武双全、医术高明的新科状元身上。
就是在这般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时候,师父却视名利如粪土,转身就遁世隐居了。多年来,从不曾插手世事。
当初燕于飞的母亲为了报答安西侯的庇护之恩,才会极力举荐他拜在了师父名下。在他入门两年的时候,金岩也在燕于飞母亲的举荐下入了师门。
就是师父这样一个淡泊名利的高人逸士,居然郑重其事的要自己追随这个师弟。足可见,师弟在师父心中的位置。
当时师父并未因他的惊异而过多解释,只意有所指的说了一句:“助他,即为天下百姓,也为你自己。”
其实直到今日他都未能领会师父话里的深意。但是他明白一点,这是一条成则王、败则寇的不归路,既然走上这条路,就容不得他们退缩。也容不得任何影响他们向着目标前进的变数。
而燕于飞,显然成了这个变数。而且已经成为九爷心中的魔障。
若换成其他任意一人,他都会毫不犹豫的动手将她除去。
可偏偏是她。这个人,是他敬重的燕鸿夫妇的女儿;是与他志同道合的师弟的未婚妻子;以师父与燕鸿夫妇的关系,想必她在师父心中也定然是个特殊的存在吧。
林子迅想到这里,不自觉的转头看向九爷,试图从对方的神情中窥探出他最终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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