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妾妇,乃妻。”钟坚立刻就回敬了范蠡这么一句。他怀里的人立刻就抬头惊讶的看着他,而那边守在树林里形成包抄之势的那些武士们心里顿时对钟坚羡慕非常。
西施美人的美貌他们这些护送的武士也曾听闻过,甚至有些人还找机会的偷看几眼。心里也是想着哪天要是自己也有这样标致的婆娘就好了。但是想归心里想,那些武士们可没有把美人带走的胆子。
现在冒出一个楚国丈夫,就将美人给带走了,还当着范大夫的面说这是他妻。啧啧,勇气非凡啊。
那边钟坚翻身下马,也把夷光给抱了下来。两人
范蠡先是被钟坚的这话弄得一愣,而后嘴角泛起了笑,“哦?妻?可曾行过委禽之礼?可曾拜谒过女子家庙?”
夷光听到这些话,心里头一点点的沉了下去。越人庶民间向来不兴这种周礼,更是原始部落间的母系结合多一些。没管什么礼节不礼节,但是范蠡说得那些都是国人间结为婚姻的三礼。
尤其是头一个委禽礼,一旦礼成,女方基本上就被定下了。
而钟坚也是楚国郢都的国人,越人的那一套恐怕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吧?想到这里夷光的嘴唇动了下,她一双眼睛盯着他的脸半点也没有放松下来。
钟坚脸上没有半点不虞,他一双狭长的眼里是温润的没有半点怒气,“此事我已经告知于山川神灵,并与我妻噬臂而盟,此事为鬼神所知。吾子倒是不必担心。”
夷光听了他的话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这胡扯的,那会在山丛里咬他的可不是为了这件事,瞧钟坚说的和真的一样。
她肃了肃容,双手拢在袖中给范蠡行礼。她道,“范大夫,妾本出身低微自认没有侍奉国君的资格。望大夫成全!”
夷光嗓音本是好听,如今带了一点请求更是如同出谷黄鹂那样的好听,范蠡听见她的话,嘴角的笑意渐渐的搀进了冷,他成全她,可是谁来成全他呢?
他看着那边站着的貌美女子,双眼水光盈盈又带了些许的恳求更是叫人心生怜惜。换了以前范蠡恐怕要说几句话来安抚她。可惜眼下他不会了。
“西施,你身受国君恩惠,将你从鄙边之地带至国都,锦衣玉食就连国人都不及你一二。如今国君令你侍奉吴王,代替国君实现吴国子孙昌盛的愿望。你却将在公宫中所学周礼抛弃在一旁,欲与男子私奔楚国,我且问你,你受着国君恩惠,如此行事心中倒是没有一丝愧疚!?”
夷光听了心中一股火气就冒了出来,她没有众人想象的那样羞惭难以自容,而是脸上竟然露出了鄙夷的笑意。
“范大夫,国君当真只是想要妾去吴国吗?”勾践那副样子她还没忘记呢。
“若是不去吴国,尔等何用?”范蠡说道,而后他不想再和夷光多说什么,而是把视线放到了钟坚的身上,“芈姓钟氏或许该遭遇横祸了吧?”
“吾子此话何意?”钟坚听到他话语间对自己家族似有不敬,沉声道。
“礼法曰:奔者为妾,父母国人皆贱之。如今你怀中那女子出身野人,无聘不说且无祭祀家庙告知先祖鬼神。如此算是甚么妻!不过一贱妾耳!此等之事,吾子却道是妻。堂堂钟氏,既然无视周礼,以妾为妻,无视高低尊卑,此等之族必遭大难!”
“吾子慎言!”钟坚喝道,他额角青筋爆出,已经怒极,“此事我已经告知与神灵,万无失信之理,且委禽之礼,会与在郢都完成,不劳吾子费心。”
“哦?”范蠡似笑非笑,“委禽之礼不该是向女子父兄提出,再有她父兄告于家庙两族结成的昏姻么?西施父弟皆在越国,也该在越国遣使委禽才对。不过,西施有家庙么?”
夷光的唇抿的很紧,手指不自觉的紧紧攥了起来,指甲刺进手心,痛楚却不能将她从范蠡的那番话里拉出半分。要是现代,不管双方家庭如何只要到民政局领了那个小本子就是合法夫妻,不管双方父母再怎么反对也没用。
但是这个春秋不同!男女结为夫妻并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情,更是两个家族的事。婚姻必须要祭祀告知先祖,下聘亲迎等礼节之后,才算是夫妻。她本来也不看重那个,毕竟她对这个感触也不是很深。但是直到现在范蠡把这件事给挖出来,她才真的意识到,有些是并不是她不在乎,然后别人就跟着她不在乎一样。
钟坚喜欢她,愿意娶她。可是其中操作的难度确实是超出了她的想象。
“此事我自有我的办法,吾子何必费心?”钟坚维持着属于自小教导的那一份风度道,“且我于郢都之内并无多重的身份,娶妻自当求所心仪。”
“吾子可知,这女子是被当做甚么来教导的么?”范蠡听了伸手指着夷光道,“不过是作为褒姒骊姬那等的祸水来教导的罢了。让她做妻,她会如何持家么?又知道如何和族中各人周旋么?”
“吾子道在郢都身份不重,若是真娶了这妇人,族内不认怨怼不止,吾子还有何希望出仕于庙堂之上?如果有贵人看中这妇人,你要如何?你有何能力护她不被夺去?”
钟坚咬牙,手已经抚上了腰间的长剑上,“丈夫在世,若是不能保全妻子,还有甚么脸面苟活于世!”
“这话不错!”范蠡朗声道,“但是吾子以何面目来面对家庙的先祖鬼神呢!”
范蠡再次看向夷光,嗓音里也带了一些感叹,“丈夫多重这天地四方之事,吾子当真想要子固为了吾子为族人所厌弃,为郢都国人所笑骂,让他白白丢了这一番好前程吗!”
夷光呼吸瞬时加重了,袖中的手忍不住的发颤,她很害怕,她害怕自己竟然在范蠡的话里找不出半点她可以驳斥的地方。没错,她是野人钟坚是楚国国都的国人,本来两人出身有如天高地远,按照这会人的观点,国人和野人当然可以来一段往事,但真的结为婚姻恐怕都是闻所未闻。
可以反抗这个时代入了骨髓的规则吗?夷光想道,她恐怕没有这个能力,给社会脸色看和社会给脸看,后者比前者实在是严重太多了。
她深吸一口气,胸口闷闷的疼得她发颤。她也该知道这个结果的,面前的这个男人为她做的其实也超过了很多。她也应该不在奢求他更多了。
夷光强撑着嘴角扯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她低下头来叹了一口气,说道“范大夫说的很对。你我实在不应该这样的。”
钟坚闻言,脸色大变,他顾不得范蠡还在眼前,一把紧紧抓住她的手。手劲之大差点捏碎了她的手骨。
“夷光你说甚么傻话,你我早有盟誓,倘若我违背诺言定当天弃。你难道想要我被上天所弃么?”
夷光强行忍着手上的疼痛,答道,“那么多的誓言都是对着山川鬼神发的,恐怕就连鬼神都分不清楚是哪个的誓言,这样的盟誓又有甚么用?!”
钟坚听了,双眼不敢置信的盯着那个倔强扬着脸顶他的那个少女。她脸上的表情倔强的很,双眼瞪着他,却眼圈已经发红了。他放缓了语气,“别闹,好不好?别听少伯的,我带你回楚国,去看云梦大泽。”
温言细语,似乎只是当她发脾气。他哄着她希望她能回心转意。
“吾子可自行去了,”夷光别过头去,不再看他。她怕自己多看一次就会忍不住哭起来。她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她真的不想因为这事让钟坚被人耻笑。钟坚还是要在他那个圈子里生活下去的,难道真叫他陪着她一道留在乡野之地?
先别说钟坚受不受的了那种清苦的日子,就是她也不想再回顾一遍天苍苍野茫茫的生活了。
就算钟坚愿意,可是他真的甘心那种生活吗?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而且不和国事粘一点关系,他能么?
夷光根本没法想象。到时候他怨她了,要怎么办?他还可以东山再起,族人想必也愿意再次接纳他的迷途知返。可是她呢?她在这两千多年前的春秋没有得力的家族,没有高贵的身份,要是完全依仗他的话,她不敢想象这其中的风险有多大。
既然如此,不如两人分开,倒是一个还算不错的结局。是的,这样对两个人都好。
“…………”钟坚脸色苍白,他死死的盯着夷光,心里气血翻腾,口中也起了一层血腥味道。
范蠡见到两人如此,知道是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了。他让甲士出林带着夷光走,没想到甲士刚刚才出林子,钟坚立刻抓住夷光朝着马背上一丢,自己跃上马背,唰的一声抽出腰间长剑一拍马。
马吃痛嘶鸣一声,立刻撒蹄子没命的跑起来。
那些越人武士见状惊呼了起来,纷纷躲避开来。范蠡见状,伸手就在自己腿上的箭袋里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弓上,箭头直接瞄准了那匹马。
夷光只听得马嘶鸣一声,而后身子就重重的要抛了出去。她大脑一片空白,钟坚一把抱住她,将她护在怀里。两人被抛了出去,钟坚身子重重摔在地上,他痛哼一声背后的剧痛逼得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夷光从他怀里爬起来,抬头看到的便是钟坚双目紧闭,她伸手拍了拍钟坚的脸喊了几声,却没有半点反应。她转头看见那边钟坚掉落的长剑,自己捡起来,提在手中。
沉重的青铜剑差点让她有些难以抬起手,她站在钟坚身边看着那些越人武士和范蠡,全身绷紧。
“你害死他了!”夷光血红着双眼对着范蠡说道。
范蠡赶来,手里还拿着那张弓,见到地上躺着不省人事的钟坚一怔,像是没看到夷光提在手里的那把剑径直就走了过来。
夷光也没客气,咬牙就把剑朝他身上砍。这点小招数哪里是上过战场经历过厮杀的男人的对手?范蠡只是侧身一躲,夷光那剑就落了个空。
范蠡伸手捏住她的手腕道,“你还是莫要碰子固的剑。”说罢,走到钟坚身边伸手探了探鼻息,扯开衣襟将耳朵覆在胸口上听了听。
“还活着,”范蠡松了一口气,“快找来一辆车将他送到传舍去。”
传舍便是那些官吏出行的时候所居住的地方,那里有上好的屋舍还有医者,而且这里似乎不远处就有传舍。
武士们都是受伤受过来的,赶紧将车子拉出来,小心翼翼的将中间移上马车。范蠡取出一节错金传节递给武士吩咐让传舍里的胥史好好照顾钟坚。
夷光看着钟坚在车上,她反射性的也要跟上去,却被范蠡拦下来了。
“有人会好好照料他的,西施与我走吧。”
夷光听了停下脚步站在那里,看着载着钟坚的那辆马车越行越远,最终直至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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