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胡雪岩以为给自己写信的人至少也要三四十岁,却没想到见了面才不过是个二十上下的青年,这确实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过年近六十的他并不在意对方的年龄而是写信给他的人是王伯良本人就行。生意人在商言商,胡雪岩这样的商人已经超月兑了一般商人的范畴,到了他这个层次不管他愿不愿意,他的命运已经跟政治风云变化紧紧相连,多少已经有了吕不韦的味道。若是王伯良写信的内容都是买卖上的事情,胡雪岩根本不屑这次会面,哪怕是顺路也不行,但他的信中所及内容全是国内外的政治变化,并且由此推出与自己买卖相关的关系,这就由不得他不重视了,最终思量片刻便立刻回话给杨瑾臣同意这次会面。
“胡先生恐是言不由衷吧?”王伯良笑的非常率直,他与胡雪岩之间无论对方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层面上的,他摆摆手说道:“任何人都会这么想,胡先生也不用在意,关键是我的话是否对胡先生有用!若是胡先生觉得还能入耳,日后胡先生大可慢慢了解,若是胡先生觉得无趣,那出的此门日后你我不过是陌路过客而已……”
胡雪岩点点头说道:“现在光墉却是信了那封信是王先生所写,不瞒先生适才光墉以为是有人开了个李代桃僵的玩笑。”
“换谁都会如此想的。”王伯良坦言道:“伯良自幼出洋求学,对于西方所知虽不敢说是通透,但至少也知道的比其他人要多些……伯良与同乡合伙开了家缫丝厂,在大清凡是与生丝有关的买卖若是不知道胡先生就如同读书人不知孔圣人一般,由此伯良才关注先生的举动,在常人眼中先生的买卖如日中天,但坦率而言在伯良眼中先生的买卖却是危若累卵……”
若是其他熟悉的人这么说,胡雪岩就算脾气再好也会拂袖而去,但是偏偏面对这个年轻人他却不能如此做——在信中王伯良有句话打动了他,“先生的生意以及日后的打算都是建立在先生所知道的大清国内的基础之上的,但是生丝贸易不是一国而定,大清只是生丝贸易中最大的出口国而已,而先生所谋却是中外兼有……商战凶危,稍有不慎便是没顶之灾,是以伯良写信致予先生……”
“适才先生说自幼出洋求学,难道是留学花旗国的那四批幼童?”
王伯良笑着说道:“正是!伯良是第一批出洋的幼童,当年才九岁,后来又去过德意志帝国学习过两年,今年年初才刚刚回国。君子爱财取之以道,在外国那里生活久了见国内少有工厂生产工业品,绝大多数都是出口蚕茧、生丝这样的原料,大好的利润都落入洋商手中,遂有与人合伙开缫丝厂的想法,这才有机会结识先生……”
胡雪岩听后点点头,对于寻常百姓可能少有人知道什么留美幼童,不过他却是知道一些的,因为操办此事的人是上海有名的粤商领袖茶业大亨徐润,徐润经营生意范围甚广,除了茶叶贸易之外,更是有名的地产大王,早年更受李鸿章委托会办轮船招商局,招商局股本中有五分之一就属于徐润。因为生意的缘故胡雪岩与徐润并不陌生,其实上海的生意圈能够与胡雪岩这等巨商直接对话的也不过是数人而已,诸如与留美幼童相关灯廷枢等人他也是很熟悉的,就连首倡此事的曾国藩还曾赠他一根红木嵌银文明杖。
“光墉以为先生信中所言生丝贸易所及中外兼有实为中肯,特来聆听高见……”胡雪岩听后也就明白为什么对方会用这种神神秘秘的方式与他会面了,自曾国藩去世之后,李鸿章便成了此事的实际主持者,这些留美幼童明摆着就是李鸿章夹袋中的人物。
王伯良摆摆手淡淡的说道:“高见不敢当,论起年岁伯良在先生面前不过是一个后生晚辈而已,论做生意伯良更是无法与先生相提并论……伯良之所以大费周章请先生来此面谈,不过全在先生有远见之举能与洋商相持商战,只是不忍先生输的不明不白,虽怕中堂大人有所不喜却也在乎不了许多。”
“商战?”胡雪岩虽然觉得对方预言自己生意失败太过夸大其词,在大清这块地面上他的对头是多如牛毛,但要说谁能够扳倒他就算是洋商想要做到这一点也是极为困难的,不过这个年轻后生提出的“商战”一词倒是让他颇感新鲜,遂将心中不快放到一边咀嚼这个新词。其实他还是将王伯良看成苏秦张仪之类的纵横家,都是以危言耸听为开局来引诱自己,从而开出更好的价钱,这犹如他做生意一般,这样的人在历史上从来都有,只是这种人来游说他这个商人还是头一遭。
“常人皆言‘兵战’,买卖上的你来我往便是‘商战’,而中间尤为关注的便是华洋‘商战’。伯良观先生囤积生丝蚕茧以提高价格,而洋商则是千方百计压低价格,先生与洋商之间的矛盾便可用‘商战’,虽不若兵战流血死人,然商战个中凶险甚于兵战,兵战不常有,商战却是时时刻刻都在发生。试想柴米油盐酱醋茶,若是涨价一分不知有多少百姓会困于其中,若涨价一倍怕是要天下大乱,是以商战尤其是华洋商战凶危更甚于兵战……”
胡雪岩一拍手笑言:“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有不少人知道光墉囤积蚕茧生丝与洋商斗法抬高价格,却没有人告诉光墉这商战中的蹊跷。洋商收购蚕茧生丝价格低廉,运抵外洋后缫丝却是价格高昂,这一进一出之间,绝大部分的利润全让洋商拿走了,丝商不过是赚个辛苦钱,至于蚕农却是饱受其苦……”
胡雪岩囤积蚕茧生丝抬高价格与洋商打商战,这放在后世根本就是小儿科,但是在现在却是极为超前和大胆的作为,不过若说他为最底层的蚕农伸张正义,这就让王伯良笑掉大牙了,就算胡雪岩有三分真心,王伯良最多是同情一下而已——胡雪岩颇有善名,但与他赚钱的数额相比却是九牛一毛,除此之外王伯良根本不信胡雪岩的说辞,他不相信以胡雪岩的眼光看不出机器缫丝的好处,就算他掌握不了外贸权直接开埠欧洲,也可以像自己这样开机器缫丝厂提高生丝品质,这样打起华洋商战来也更有底气,但是胡雪岩却从样做过,甚至还在背后抵制机器缫丝。
“兵战凶危,商战甚于此。‘夫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老祖宗的兵法于商战也是如此,伯良不才敢问先生以为华洋生丝商战依仗如何?先生又有几分胜算?”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胡某不才也得诸多商家慷慨相助,洋商欺人太甚,华商亦不会任人宰割,这商战迟早都是要打的,胡某不过是开了个头而已。眼下而言,生丝蚕茧价格升幅虽小却也是稳步上升,胡某会筹集更多的银子和更多的商家联手控制蚕茧和生丝的贸易,迫使洋商的收购价格进一步上涨……先生所言有灭顶之灾,恕胡某鲁钝却看不出什么不对来,但胡某又心中觉得不踏实,特来求教一二!”胡雪岩拱手说道。
王伯良一笑言道:“其实胡先生看过信之后就觉得有些不对吧?”
“胡某确实有这种感觉,先生所言朝政切中厉害,胡某受益匪浅却又觉得先生信中意犹……”
“确实如此,相信信中所述的困难胡先生都会有办法来解决,因为在大清地面上的买卖胡先生只要小心放在心上,很少事情是先生不能解决的,但先生与洋商打商战,这就意味着很多事情并不是由大清一个国家说了算的,而是由更多的国家参与进来,尤其是生丝、蚕茧最主要的进口国。胡先生可曾考虑过?”
胡雪岩听后沉默不语,这些他确实是没有想过的,自己做生意顶多是利用身上的黄马褂所赋予地殊政治地位进行一些特殊的借款交易,但在自己的买卖上,他却很少用这样的身份去压服别人。他与洋商在生丝交易上斗法,只是简单的认为这是比谁银子更多、谁手里的生丝蚕茧更多、谁对市价更能忍耐,压根就没想到洋商会动用背后的国家力量。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在普通生意上胡雪岩从意使用官商的身份压服对手,但他也清楚自己地殊身份确实会给对手带来很大的压力,这便是国家的力量靛现,而洋商也要动用这一手段,甚至玩得更加肆无忌惮,这下就要轮到他自己担心了。
“洋商资本雄厚这是众所周知的,胡先生在生丝蚕茧买卖上的能力也是如此,胡先生以囤积生丝蚕茧提价屡屡得手,但这种手段却并不能总是得手,一旦收购价格涨到一定程度,洋商势必会要反击。这就像胡先生手握一把沙子,您的压力会让这些沙子慢慢的聚合在一起,以前那些单个与您做买卖的洋商会团结在一起,集合更强大的资本,也许您一个人凭借雄厚的家底可以抗的过去,但是他们若是不找你找别的丝商呢?他们能够扛得住么?一旦这个口子打开,怕是您也要扛不住的……这种情况相信胡先生也感觉到了,心中多少也有应对之法,不过在伯良看来无非是拆东墙补西墙之举,事实上你们对洋商的手段认识还很不清楚,这不过是最初阶段而已,后面的手段才是最厉害的……”
“拆东墙补西墙?”胡光墉轻声念叨了两声,他最近确实是有这种想法,洋商开始抱团高价朝别的丝商展开收购,他不得不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团结别的丝商一起囤积生丝和蚕茧继续抬高收购价。利用声望团结丝商一起囤积也是要花银子的,虽然大家都明白一起对抗洋商抬高收购价最终是大家一起受益,但是各个丝商也有自己的小算盘,胡雪岩必须要拿出真金白银来稳住这个并不可靠的联盟。
以胡雪岩的豪富来打这场华洋商战也颇有力不从心的感觉,最为稳妥的方式自然是将所有中国丝商手中的存货一起收购到自己的手中,但是他没有这么多资本只得用声望加上一定的补贴来组成一个不靠谱的联盟。即便如此随着手中囤积的生丝蚕茧数量越来越多,胡雪岩的资金压力也是日趋严重,王伯良之所以能够以一封信就打动他这个超级商人来天津会面,根源就在这里——王伯良在信中就曾坦言写出几种针对胡雪岩生意的几处弱点进行打击的手法,这种手法无论洋商还是华商都是可以做到的,这就让胡雪岩坐立难安,因为他还有更厉害的手段让胡雪岩栽跟头,涉及身家性命由不得胡雪岩不来。
“其实拆东墙补西墙一事,伯良早就在信中提过,不过伯良以为先生必然对自己的家产颇为自负,要是按照常理这场商战必然以先生胜出而告终。不过这是华洋商战,双方乃是生死之争,能用上的招数不仅要考虑生意场上常规的招数,更要考虑各种意外,甚至对方的盘外招比资本多寡更为重要……恕伯良狂妄,有些盘外招不仅先生无法招架,就是左帅、李中堂也是无可奈何的,先生可曾对此想过什么后路没有?”
胡雪岩一听不禁哑然,王伯良所言的“盘外招”他自是没有听过,却并不会影响他的理解能力,很快他就觉得自己这次绝对不会白来了,而对方也不仅仅是什么“纵横家”想要从他手里空手套白狼,显然这个年轻人手里是有料的。
“还请先生指点迷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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